是复说确实提到了,于是就把酒宴上众人所言,合盘托出——光隐瞒了自己最后借着酒意说的那句不成体统的话。
就见是勋缓缓垂下头来,双眉微蹙,仿佛在自言自语:“秦失其鹿,天下乃共逐之……”是复忍不住就插嘴:“即未失鹿,料不远矣。今太子……”是勋狠狠一瞪眼,把儿子的话给噎回去了:“口舌招尤,汝乃欲族我是氏耶?!”
是复苦着脸辩解,说我是在爹你面前,在自家门里,才敢这么说话的呀,在外头肯定三缄其口——心里说,幸亏我没把自己说过的混话告诉你,只希望曹真他们不要来告暗状。
是勋紧盯着儿子的眼睛瞧了半晌,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心说这兔崽子究竟象谁啊?怎么一个不慎,就让他长成这个样子了?
若说身量,是复是跟了老爹的遗传,在这年月勉强算中等以上,而且他年纪还轻,说不定还能再蹿一蹿。可是四肢发达,又似其母,尤其一张脸也跟管巳相仿佛,快二十了还跟十三四岁似的——管巳则是年过三旬,仍然幼齿面孔。
是勋对于儿子的教育,一开始想“棍棒头上出孝子”——他的灵魂虽然来自于两千年后,但即便上辈子也是被爹妈一路敲打长大的,而且这年月父权至大,强权养育法最省心力——可是总被管巳拦着。管巳凶蛮强悍惯了的,却偏偏对儿子宝爱得无以复加,是真正慈母,平常最多呵斥几句,绝对舍不得下手责打——估计她也知道自己手重,怕儿子承受不起。问题向来“慈母严父”,你得允许老公动手啊……结果她的力气全都用在拦挡老公上了。
是勋一琢磨,既然打不得,那行,我就用新式教育法,跟儿子讲道理吧。堂堂是宏辅说遍天下,难道还对付不了你一个小屁孩子么?可是讲理初始还算有效,甚至柔声温言地长篇大论,都能把是复给说哭喽,然而时间一长,次数一多,这孩子终于也练皮实了,把老爹的话全当东风马耳。是勋倒有点儿哭笑不得,心说我在建功的道路上倘若碰到这路货色,估计也会铩羽而归——简直水泼不进啊,口头唯唯,却完全不往心里去。
结果这么一来二去的,他跟是复的关系变成了这时代绝对的异类,情为父子,却更似友朋。是勋干脆就教育儿子,说:“父子之间,或有大小杖之别,朋友相交,乃无隐也。”凡事儿你都跟我说实话,我绝不责怪于你,我对你有什么意见,也当面向你提出来,断然不会不教而诛。
所以今天是复才说,是爹你让我诸事无隐的呀,所以儿子心里有什么想法,必然要禀报于你。这儿又没外人,你责怪我怎的?你想毁诺么?!
第三章、自恃其智
是勋有两个家,一在洛阳城内,与妻曹氏、妾甘氏,及两个女儿所共居也,二在城外,构建庄院,与侧室管氏、儿子是复共居。缘由在于曹、管二女不和,是勋此前国事倥偬,没精神头操心内事,干脆把两人分开,其后便逐渐成了定例。分开时间长了,二女倒也往来致书,甚至偶尔走动,表面上尚算和睦,只是谁都不提“分久必合”之事,是勋也只好继续两头跑。
总体而言,他在城内宅邸呆的日子比较多,出至城外庄院,也就占了五分之二的时间而已。所以就理论上来说,与两个女儿相处比与儿子是复相处要亲密得多——再说是勋本没有男尊女卑的想法,不似这年月绝大多数士大夫,视子如璋,而视女若瓦。
但这绝不代表他在主观上就疏远自己的儿子,对于是复的教育问题还是颇为上心的。是勋满脑子的未来知识和理念,充满了倾诉欲,非常希望能够将自身的真实来历向某人合盘托出——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人必目之为疯癫也。即便在《物理初言》当中,他也咬紧牙关忍住,没有花篇幅描述两千年后的世界形貌——这年月即便再开明的读书人,恐怕也不会有人能够理解其中之万一啊。
只等有了儿子以后,他才突然想到,我可以把这些全都说给儿子听啊……不,是必须要说给儿子听!只是灌输的时机还需斟酌,真要把儿子教育成为具备未来理念的古代人,那在社会上还可能混得开吗?终究不可能带儿子到未来世界去瞧上一瞧,亲身体会啊,那么“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知其然而不尽了其所以然,恐怕自己都会把自己给逼疯喽。
周不疑近来越发神神叨叨,愤世嫉俗,便为明证——这还多亏自己和关靖、诸葛亮反复开导他,否则即便曹操不下狠手,千夫所指,那小年轻也必然无疾而终。
世人都说,是太尉的群弟子,各得其一所长也,诸葛孔明得其“仁”,郭伯济得其“信”,司马仲达得其“睦”,秦元明(秦朗)得其“言”,张敬仲(张缉)得其“恭”……独周元直得其少年时之狂态,且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