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发少年对这部书闻名已久,却一直无缘得见。此乃当代大儒、太尉是勋是宏辅组织门人所编纂的,有好事者将之类比为《吕氏春秋》。不过与吕览不同的是,《物理初言》中并不涉及史事、故典、轶闻,以及名家语录,而主要讲述的是“天地运行之道,万物生灭之理”,故名“物理”。
卷一的标题是“天文”,开篇就说:“俗以为天圆而地方,天覆而地载,是谓盖天也。如周髀家云:‘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又有云天形如笠,中央高而四边下,又有云天如欹车盖,南高而北下者,皆此类也。然愚以为,皆乃臆想妄言耳。
“再有浑天说。张平子(张衡)《浑仪注》云:‘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天地各乘气而立,载水而浮。’又云:‘天转如车毂之运也,周旋无端,其形浑浑,故曰浑天。’愚以为似得之矣,而亦未尽善也。
“三有宣夜说,唯汉秘书郎郄萌记其先师所传云:‘天了无质,仰而瞻之,高远无极,眼瞀精绝,故苍苍然也。譬之旁望远道之黄山而皆青,俯察千仞之深谷而幽黑,夫青非真色,而黑非有体也。日月众星,自然浮生虚空之中,其行其止皆须气焉。是以七曜或逝或住,或顺或逆,伏见无常,进退不同,由乎无所根系,非缀附天体,故各异也。’善之哉,善之哉……”
束发少年贪婪地默诵着书上的字句,阿克闲得无聊,也自然凑过头来看,不禁产生了极大的疑问:“若日月星辰无所缀附,何得长悬而不堕耶?”
束发少年刚想说你别着急,必然有其道理,且再读下去吧,突然耳旁传来一声斥喝:“马钧、马克,尔等在读何书?!”
第二章、水力磨坊
马氏家学的老师,单名一个“文”字,因为家传渊源,据说通经达典,学问精深,于郡内无人可比也。其实真要论起来,他并非村人同族,而出茂陵马氏——茂陵在旧治槐里的东北方向,距离武功大概还有一百多里地。
马文的先祖,乃马援兄子马严,在汉肃宗孝章皇帝的时代做到过将作大匠、御史中丞、五官中郎将的高位,其子马融马季长,乃东汉朝排名前三的大儒,就连目前如日中天的郑门始祖康成先生郑玄都曾受教于他。因此武功县的伏波将军正支,虽然宗族繁盛,但论其势力却在冲、质以后逐渐衰退,倒是这分支的茂陵马氏后来居上,隐然已有压过大宗之势。
只是福祸相依,谁都料想不到,汉末关中动荡,却又把茂陵马氏给打萎了,瞬间分崩离析,族人多死,余皆离散,马文因此才会被迫跑过来投奔远亲武功马氏。据说他乃是马季长之从孙也,才二十出头便被举为孝廉,但因世乱,并未得官,仅仅做过几年县中廷掾而已。
简单说起来,这位马老师有两大特色,一是相貌。他身材不高,但头颅硕大,并且浑圆,传说曾经有人嘲笑他:“君何肩一轮,以遮面耶?”二是他天性厌世,抑郁颓丧,尝言:“乱世生不如死,即太平世,死亦何异于生耶?”家族破败的时候,他就曾经打算上吊自杀,好在被族人救活过来了,投奔武功马氏以后,又有过多次轻生自戕的记录——什么自缢、割腕、绝食、吞药、投水、自焚等等,但凡取死之道,全都有所尝试。
比方说,去岁汉帝禅魏,消息传来,马文就连声慨叹,然后写下封遗书,打算去跳渭水殉国。好在村人知道他的脾气,看得甚紧——难得请到这么一位饱学先生,或许可以重振马氏宗家的声威,怎么舍得让他死啊——好多歹说,威胁利诱,好不容易才给劝了回来。至于他的遗书,中有恋汉之语、怨魏之言,当然赶紧的投火里烧成灰烬啦。
其实马老师这种性格,很可能是健康原因所造成的,若以后世的名词来说明,他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夜间不得安眠,白昼每每头痛,胃口从来不开,惯常四肢乏力,受不得丝毫辛苦。比方说今天,他就一晚未能得眠,故此情绪更加糟糕,干脆早早地就跑家学来了——教授一些有用的弟子出来,是如今他唯一的人生乐趣啦——远远地就瞧见马钧、马克两个孩子缩在墙角,小脑袋并在一起,在读一本纸书。不用问啊,这必然不是课内读物,否则干嘛不进教室里去读呢?
因此上前喝问:“马钧、马克,尔等在读何书?!”说着话一伸手,就把马钧手里的书给抢了过来——差点儿撕破,急得马钧直吸凉气。瞧瞧封皮儿,马文不禁冷哼一声:“不志于学,不熟于经,而读此杂书,真乃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马钧想要辩解,却结结巴巴地说不上话来——其实他的结巴也要看环境、情景,以及对话之人,在马克这类朋友面前,以及在未曾发火的母亲面前,话语还是基本通顺的,但在受窘、着急之际,在陌生人面前,在老师马文面前,病情却能够瞬间严重个十来倍。
马克年纪虽小,却口舌便给,急忙分辩道:“此乃是公所作,亦大家经典也,先生岂可名之以杂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