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这少年挟着一个麻布小包又启门出来,反手掩上门,一把将门外等得心焦的阿克扯到身边。他朝阿克怀里瞧瞧,伸手一指篱边的一小堆柴薪,低声道:“且先置此,先读书去……晚间,我再为汝修、修复。”
阿克听话地点点头,便弯下腰,将那些碎木料掩藏到柴薪当中,然后直起身来低声问道:“叔母语声不善,又责阿兄耶?”束发少年微微苦笑,适才屋中的场景不禁再次浮现在脑海当中。
那是他母亲抹着眼泪,半是哀告,半是斥责自己:“汝父早亡,家产荡尽,吾止汝一子而已,期盼汝知上进,善读书,异日为官做宰,也不负吾之辛劳。谁料汝这小畜牲但喜奇巧小技,而不愿专心经学……吾但有死耳,又何面目见汝父于地下耶?!”
这家人确实比较凄惨,本出马氏小宗,但十多年前还算中产之家,束发少年之父曾有水田五十亩,娶得一妻一妾,生育二子——搁后世划成分,压低点儿就是上中农,拉高点儿可算是富农甚至小地主啦。只可惜汉末动乱,关中屡遭兵燹,马氏族内组织了乡丁以御盗匪,结果马父在某次防守村落的战斗中被一支流箭射中膝盖,回家后足足在病席上缠绵了三个月,终于还是一命呜呼了。
顶梁柱一垮,家中很快便衰败下来。马母本不善经营,又耳根软,过于轻信他人,以为族人必将援手相助,谁想个个笑里藏刀,耍尽巧语和手段谋夺她家家产。于是不到三年,家财荡尽、祖屋典出、田亩卖光,就连丈夫的小妾也带着自家儿子跑路了……最后被迫迁居到这村尾的小院内居住,只靠马母每日织些粗布,或在大户人家帮佣来维持生计。
偏偏她儿子又不甚成器。
这束发少年幼时倒也颇显聪明,马母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把儿子送入族内私学去读书,只盼他将来学有所成,能够为官做宰,好重振家业——起码老娘不必要再那么辛苦操劳了不是?谁想孩子逐渐长大,小时候的聪明劲儿却化作一种特别的痴愚,整天就喜欢摆弄各种匠人工具,做些毫无实际用场的小玩意儿,至于经书,却往往背诵不上来。
——难道老娘如此辛苦把你抚养长大,就是让你去做下贱的工匠的么?!
更有一桩,这孩子也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从八岁上便开始口吃,虽然不甚严重,却实在影响与人交流。马母是不懂育儿学、心理学啥的,对此只知道呵斥和责打,可她越是打骂,儿子的口吃毛病反倒越发严重。其实仔细想起来,孩子倒未必是没把经书辞句都牢记心中,问题先生要求背诵的时候,往往结结巴巴地难以成句。越是背不好,先生喝骂之下,便越是不肯背,就此恶性循环……
马氏的家学在村落中部,紧挨着族祠,由支族一位曾举过孝廉、做过县令幕僚的长辈管理,并教授儿童少年。目前共有学生三十余名,年龄从七岁到十八岁不等,八成是马氏子弟,也有几个外姓——当然啦,若非家境殷实,肯拿出双倍的束脩来,马氏是断不容他们前来就学的。
两名少年结伴来到家学门前的时候,雾气已逐渐消散,早见另一名少年端立在门前等候。这少年又比他们二人年长,并且明显已经结发,行过了冠礼,嘴唇上还长出了淡淡的茸毛,他背着双手,态度倨傲。这就是目前家学中年龄最大的学生了,并且先生赋予他管理师弟之责,说白了算是助教,姓陈名纻,字兹免。
两名才到的少年匆忙上前,躬身行礼。陈纻把头一昂,斜斜地瞥了束发少年一眼,缓缓地说道:“看阿克面上,便将此书暂借于汝。”束发少年急忙一躬到地:“多、多、多谢陈兄,弟、弟……”
陈纻不耐烦地一皱眉头,右手从背后绕出,手里捏着一本纸书,“啪”的一声拍在束发少年肩头,低声喝道:“此为卷一,汝且读去。此书难得,若有污损,必不与汝干休!”
束发少年心说明知道此书宝贵,你还拿他拍我的肩膀……这要是给拍散了,算你的算我的?脸上却不敢流露出丝毫的不满来,赶紧双手一缩,抖抖袖子,以袖垫手,恭敬接过,并且高举过头顶,又是深深一揖。陈纻撇一撇嘴:“尚有一刻,先生便至,汝等切勿迟延。”
一刻时间也不算短了——也就是说这俩少年来得还算挺早。当然陈纻来得更早,作为助教,他还先得指挥仆役把教室打扫干净,煮好热水,以便恭迎先生。
陈纻转身进了私学,束发少年却强自按捺住胸中的激动,匆匆蹩至墙角,恭恭敬敬却又迫不及待地展开了手中的纸书。这书的装帧颇为精致,深蓝色的厚实封皮,偏左侧贴了一幅窄长的白纸,上书一行工整的隶字:物理初言,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