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把嘴咧得老大,说,“乖乖,你真不简单,还懂台湾话!”
任长胜说:“我跟他说的是日本话。刚才他说台湾话,咱不懂,他又改说日本话,我才听懂!”
潘明祥悄声对任长胜说:“他懂普通话,不信你注意观察!”
排长平时和一班生活在一起,任长胜就叫林大山跟在一班后边行军。
这个林大山,看样不是个利索人,又在山沟里滚了几天,浑身又是泥又是土。而且一边走路一边搔痒,一看就知道生着疥疮。一班长一边走路一边捂鼻一子,只是碍着排一长面子,没好骂出来。
晚上烧洗脚水的时候,任排长吩咐多烧一锅。大家都洗完脚,他吩咐一班长找卫生员要一包疥疮膏来,就拿着自己的毛巾、肥皂,领着林大山进了灶房。一班长取来疥疮膏,灶屋的门已经从里边插上了,隔着窗户,只见水气腾腾,火光通亮。他扒着窗户往里望,见任长胜正帮那个俘虏兵洗澡,俘虏兵脱得赤条条地蹲着,任长胜挽着袖子替他搓背。一班长喊了声“报告,药来了。”就蹲在一边去生气。
门开了,任长胜擦着汗走了出来。
一班长把药膏往任长胜手里一搡,说:“我有意见!”
“有意见就提呗!”
“你不是带了个俘虏兵,你带了个爹!”
“咦,火气还不小!好,咱们谈谈,不过小声点。”
“小声干啥,我还怕谁听见!”一班长说,“行军、带哨累得你一躺下就哼哼,可你还自找外差!”
“这怎么算外差?班里哪次来了解放战士你不是黑天白日忙。补衣服吧,盖被子吧,行军连背包你都帮着背。怎么我干这点事就不行了?”
“那是新战友,这是个啥?对俘虏不侮辱,不搜腰包,来去自由就够讲政策的了。干啥弄这一套!”
“俘虏跟俘虏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就是比别人更脏点。”
“他是开小差出来的。这跟机关枪欢迎过来的不一样,对不对?”
“就算对,又怎么样?”
“从国民党那儿开小差,这得有点反抗精神;因为不愿坑害老百姓挨了打,这得对人民有点同情心。一个对国民党反抗、对老百姓同情的人,要不要搞个统一战线呢?”
“我说不过你。”
“说不过就帮我把工作做好!”
“你还要我干什么?”
“多作宣传工作,用行动。要体现出我们是人民的军队,对人民满腔热情。”
“我执行命令,要叫我像对老乡们那样打心里亲热他,我办不到。”
“按革命利益需要的做。至于感情,我也在克制着自己的某些感情呢!”
林大山经过这么一洗,又吃了热乎饭,脸上有些活人气了。两只眼睛以拘束、歉疚的神情代替了惊恐的神气,可仍然一声不响。直到睡觉时,他指着草铺,自卑地笑着跟排长说了句外国话。排长点点头,把自己的背包打开,紧靠墙根铺好。林大山鞠躬行礼的说了一阵,躺了下去。任排长紧挨着他躺下,身上只盖了件棉大衣。一班长嗓子眼狠狠地哼了一声,把自己的被子撩起一半扔到任长胜身上,噘着嘴扭过身去。任长胜轻手轻脚把被子掀下来,又都盖在了一班长身上。
一班长头也不回地说:“你不冷啊!”
任长胜凑到一班长耳朵边小声说:“那个人长疥,爬上虱子要传染你!”
一班长猛地一使劲翻过身来,冲着任长胜说:“他的虱子偏不咬你?”
“我给了擦药时自己身上也沾了硫磺味,虱子不敢靠身了。”
明知黑地里排长看不见,一班长仍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压住了火气说:“你这个知识分子,哼!”把被子仍然给他盖上。
一班长虽然生气,第二天还是捏着鼻子照顾俘虏兵。他习惯于执行命令,也不忍心太劳累排长。班里的同志尽管满肚子不情愿,可他们不光心疼排长,也不愿班长太累着。这一来倒真显得热气腾腾了。俘虏兵大腿根打烂了,一沾水就痛得龇牙咧嘴。过河的时候,任长胜刚伸手要背他,班长就抢了过去。他还没背上背,战士们又挤走了班长,抢到自己背上。
那俘虏兵眼神已不是歉疚和拘束了,变得深沉、严肃,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恼人的问题。
这一天,只走了五十里地就宿营了。吃过饭连里下令休息,自由活动。任长胜就招呼林大山到村外挖野菜去。
他们走近一片青翠竹林边上,任长胜慢慢站住脚,呆呆地出神,手中的挖菜小铲落在了脚前。
“排长先生,”林大山用日语说,“您的工具掉了。”
任长胜说声“多谢”,弯腰捡了起来。两眼闪着异样的光彩:“看见竹子,想起我的妈妈,她正一个人生活在我们那满是竹子的庭院里呢!”
“您的家也在南方?”
“在日本。”任长胜望着天边缕缕白云说,“那里有好多竹林啊!往房后的山上望去,不论冬天夏天,满眼碧绿。房前几十步就是海,又是一片澄蓝。一阵雨过去,空中没有尘埃,地上不见泥泞,连空气仿佛也带着透明的青绿色。”
林大山说:“我的家乡也有竹林,有海。”
“那里的人爱竹子。裱糊屋子时,在两层薄薄的壁纸中间都要加上一簇簇、一片片的鲜竹叶。绿竹叶透过雪白的壁纸显现出来,坐在屋里就像坐在雪后的竹林中。夏天,有风的夜晚,躺在榻榻米上总也弄不清哗哗响着的是竹声还是水声。”
“我也听过那种声音。日本和中国有许多相像的地方。”
“我从小就会唱一支歌:
啊,竹子,竹子,
摇曳着鹤翅般的枝叶,
是给月亮擦脸吗?
林大山接下去背诵:
我不是给月亮擦脸,
我在学姑娘们的舞姿。”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隐伏着的乡愁。刹那间横在两人之间的无形冰障融化了。两颗心靠近了。
“您是华侨?为什么回国来了?”
“我爱日本,爱妈妈,爱我童年的伙伴。可是没有一个富强的祖国,在哪里连呼吸也困难啊。”
“你说的我懂,我懂。听你的口气,令尊大概不在了吧?令慈怎么舍得你?”
“没有祖国的尊严,也就没有民族的尊严,母亲明白这个。她赞成我把生命献给祖国富强的事业。她爱日本,也爱中国。”
林大山沉默下来,一阵踌躇,终于放胆问道:“排长先生,我可以问一句话吗?”
“为什么不可以?”
“你们抓住我这个敌人的逃兵,不仅不侮辱,反而超乎寻常地关照,到底为什么?是想从我嘴里换取情报?”
“不,我们知道你懂普通话,连这点都不挑明,还提什么换取情报?”
林大山愣了一下,改口用中国的普通话说:“你们怎么知道我懂普通话?”
“我们指导员早说了,二〇六师主要成员是关中河南的知识青年,你不懂普通话怎样接受指挥?”
林大山羞惭地低下了头。
“你没见我们怎样对待老百姓吗?”任长胜说,“我们的目标是解放全国人民,改造自己的国家。既然这样,当然把全国人民都看作自己的兄弟。你脱离了反动军队,也就成了人民啦!”
“先生,请原谅我,”林大山握住任长胜的手,嘴角颤抖着说,“你给我洗澡、擦药,把被子给我盖。你的士兵背我过河,我始终认为是在对我使诡计、耍手段。我不仅毫无感激之心,反倒更加警惕,更加担心了!真对不起你们。现在我明白了,你们为了信仰,可以排除个人感情上的喜恶,我尊敬这种精神。请你把我带到边部去,为了表示我的敬意,我情愿提供我所知道的一切。”
任长胜转身领着林大山到连部去。
林大山在连部,把洛河桥头的工事设施画了一张草图。他说明,他们是一个班修一段,各班不许乱串。他就知道他所修的这一段。
连长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
林大山说:“不要说这话,我不懂政治,更不能判断社会主义是好是坏。只是你们对信仰的忠诚态度感动了我。我相信,由这样一群有忘我精神的人组成的军队,一定会达到目标的。但愿你们的主义真能救国。我们台湾人任人宰割了五十年,祖祖辈辈都盼望自己的祖国强盛起来呀。”
潘明祥说:“我相信全国人民,终究会认识到,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
连长拿出林大山的证件,交还给他,说:“我们马上要进入阵地了。今晚上请你到连部来吃饭,然后你就可以去你要去的任何地方。临走前我们给我开路条、拿路费。”
林大山想了想说:“如果我再留两天,有妨碍没有?”
“有事情吗?”
“我想再对贵军多了解点儿,当我回到台湾的时候,能对人们介绍得更准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