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就要进攻

寻访画儿韩 邓友梅. 5694 字 2022-10-18

几经转手送到潘明祥面前一封信,要他把有关任长胜的记忆整理成材料,寄给某处烈士陵园,以供重写烈士传记参考。

潘明祥愿意作这件事。

他展开一张素纸,工工整整地写道:

任长胜,原名任评,生于日本山口县德山市。十八岁回到中国,二十岁参加革命,二十二岁到我军任副排长,当时是我连唯一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唯一不是由士兵中提拔的下级指挥员……

“兹介绍任评同志到你连工作……”

潘明祥看了介绍信的开头,又看看面前坐着的白净脸、小矮个,戴着近视眼镜,一派书生气的青年,就把信往桌上一扔说:“欢迎你。我担任指导员以后,文化教员的位置一直空着。你一来就好办了。”

“指导员,”任评笑笑说,“请您往下看。”

潘明祥又把信从桌上拣起来,往下看。连长急不可待地问:“上边还写什么?”

“团首长批示要把他放到最基层战斗岗位上去,叫他当排长。”

“我这儿不缺排长,哪一个班长提上来都呱呱叫。”连长说道,“我们就缺个文化人儿!”

他抓起电话机,使劲地摇,大声地喊,说排长易找,教员难求,说驾辕的骡子不该去推磨……

任评坐在一边毫无动静,像谈的根本不是他。

连长突然把话停住了,张着嘴木在那里,好久才答应个“是”,快快地把话筒放下。

潘明祥问:“团部说什么?”

“派他当排长,是陈老总亲笔批示!”连长耷拉着脸说,“同志,你还挺有来头咧!”

任评站起来,像小学生般规规矩矩地说:“我在敌工科当翻译,陈军长行军时常和我们在一起,我顺便提了一下,希望日本投降以后,放我下连队去锻炼……”

“坐下,干革命么,什么岗位不一样?”连长还不死心,转着弯说,“指导员就是文化教员出身。”

“我不一样,”任评说,“我出生在外国,而且在剥削阶级家庭长大,参加革命后又在上层机关当翻译。我很需要到战士中和实际斗争中锻炼……”

连长挠着头说:“嗯,你都深入到我们连部来了,也算深入工农兵啦!”

“还是下到最基层彻底。”

本人的要求,又有首长批示,连长只好放弃奢望,派他上一排当副排长。说吃过晚饭就领他到排里去。

这天晚饭,通讯员打来的是煎饼、大葱、白菜汤。任评看见煎饼,惊讶地叫了一声,两只手捏着边提起一张来,看画似地看了半天,在边上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一边嚼着一边疑惑地摇头。看看别人都叠成叠,夹上葱,卷成个大喇叭往嘴里送,他才模仿着,卷好葱捅到嘴上。刚微笑着点点头,眼泪流下来了。

“生葱是这么辣的呀?”

连长、指导员、通讯员全笑了。

“总部里江南人多,不吃生葱的。”任评解释着,“这煎饼也没吃过,吃小米饭。”

潘明祥说:“你怕辣,可以把葱挑出来。”

“可以吗?”任评仔细地观察着煎饼里的葱,“我见你们人人都卷上,以为吃煎饼一定要卷它,就像蒙古人吃肉一定要配上茶,不然不消化!”

三个人又是一阵笑。

他打开煎饼,把葱拿出来放在桌上。又咬了口煎饼说:“这样好吃了。”吃了几口,他停下来思忖一阵,又把葱重卷进去。一边吃一边流泪。

连长说:“葱放在那里,我替你吃好了,不会白扔。你勉强吃它干啥。”

“不是的。”他辣得变了声音,“山东部队,人人都吃葱,偏我不吃,这一点就会和群众造成距离,还谈什么打成一片?”

潘明祥说:“这是生活小事么!”

“下来以前我就想了,在生活习惯上很要作些改变的!”任评认真地说,“就从这里开始。指导员,替我把名字也改一下吧。改一个当兵的听着顺耳的!”

连长说:“当兵的名字老一套,还不是张德标、李长胜……”

“我改名叫任长胜!”

任长胜下到排里以后,很出了一些笑话。紧急集合背包打不上了;夜行军绑腿散花了;战士们开玩笑说句粗话,他要反复问好几遍才弄懂,然后哈哈笑着还记到本上……

可是没过多久,人们谈到他时就丢掉了嘲笑的语气。休息时他把背包解开打上,打上又解开,把毛巾捂上眼反复地练习打绑腿。记到本上的战士俗语、土话,有机会他就用,用错了别人笑他也不恼,反而求人说个样子给他听。他这种把任何小事都认真对待的作风倒真有些奇,可这种“奇行”反引起了大家的尊敬,谁也不忍心再嘲笑他了。听到种种汇报,潘明祥对任长胜产生了又喜爱又赞赏的心情。

伏天,连续行军,又赶上雨季,部队拖得很疲劳。一些骡马都磨烂了背部,体质下降。碰到个水洼滑倒了就爬不起来。这天潘明祥有事拉在了后边,将近中午快赶上队伍时,碰上了任长胜。那是在两块高粱田之间的小水洼中。水洼边上堆着驮架和零乱东西,一头骡子在泥水中卧着。太阳像白热的铁球,悬在当头烤灼着大地。任长胜一条腿跪在水里,双手端着个日本式钢盔正一下一下淘骡子身旁的泥水,从戽到路边的水看,他至少已经淘了有半个小时了。四周静悄悄的,只听见哗哗的淘水声和粗嘎的喘息声。潘明祥走近跟前,看到汗水和泥水已经湿透了任长胜的全身衣服,连用线绳捆着的眼镜上也全是泥点。

“打它两下不就起来了!”潘明祥心疼地说:“用不着费这么大劲儿。”

任长胜显然没发现有人走近,听到话声一惊,认出是潘明祥就笑了。

“骡子的体力消耗得很厉害,”任长胜说,“再逼它使猛劲,就会把力气使僵。二连有个骡子就使僵了,站在那里像个石雕,拿刺刀扎它都不肯再动一步。”

说完他又弯下身继续淘水。潘明祥从他手里夺过钢盔,替他淘了一二十下,连喊带拽把骡子轰了起来。

潘明祥说:“你要掉队了。”

任长胜说:“不会,队伍就在这个村里休息,等着开中饭呢。”

潘明祥透过高粱稞看到一半里外确有个小村庄。

“这么近,大声一喊就听到了,你怎么不喊几个人来?”

“同志们很疲劳,很疲劳了。”他擦着满是泥点的眼镜说。潘明祥说,该提醒一排长,对这个老实人,格外照顾些。

把驮架备好,捆上东西,两个人边走边谈起来。

“你好像读了不少理论书吧!”

“马克思、列宁、毛的著作都读了些。我先从理论上认识了社会主义,后来才找的革命队伍。”

潘明祥问他回国的原由。

“细说起来很费时间,心情也不愉快。总之没有个强大的祖国,在海外很受气,我忍受不了,回来了。”

“你是出生在日本吗?母亲是日本人,也受排挤?”

“就是入了籍,也要由于父亲的血统受歧视!”

“你回来求学的?”

“我是想把生命献给祖国,参加抗战。到了上海才知道抗战的也有好几家。有个国民政府,还有个边区政府,哪一面没有引荐也去不成。只好先进了学校。那是个教会学校,多少有点民主空气。我参加了个读书会,是地下的。”

一个月后,任长胜第一次参加战斗,表现出乎意外的勇敢。他们排作为突击队攻击据点的北门。头天晚上看地形,壕沟后面只有一道鹿寨。第二天清晨进攻时,鹿寨后边却新拉上一道铁丝网。因为没带小包炸药和集团手雷,排长只好用马刀去砍。没砍断两根,就挂了重花。接着上去一个战士,刚一举马刀又中弹牺牲了。任长胜第三个冲上去,在枪林弹雨中四处挂花,一口气砍了七十几刀,为突击队打开了冲锋道路。虽然在等待时伤亡了几个人,可没有影响向续部队扩大战果。一个知识分子初上战场就这样骁勇,战后大家把他评为战斗英雄。评选材料刚送到支部,他的一份检讨书也送来了。他在检讨中说,这次造成不应有的伤亡,责任全在他。看地形时,他发现鹿寨后边有几很桩子,曾提出是不是敌人要拉铁丝网的立柱。可是排长说国民党一向不拉铁丝网,日本鬼子才弄那东西,这可能是伐树剩下的树桩。他就放弃了自己的看法。第二天清晨攻击前,他不放心,又建议再侦察一次。排长和几个老班长都说来不及了,也没必要,他就又收回了自己的建议。还有一点,他说自己是怕死的,排长倒下后他没敢紧接着跟上去。战士跟上去,牺牲了,他被耻辱感烧得心疼,这才一咬牙冲上去。

支部研究了他的检讨,仍然报请他的英雄称号,并让潘明祥和他谈一次话。

潘明祥对他说:“你的检讨虽然夸大了自己的责任,可是很诚恳、很坦白,能接受教训就好。依我看,这还是知识的分子通病,太顾及个人自尊心。一事当前,为面子考虑多,为革命事业的后果就考虑少了!为什么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呢?无非是怕别人笑自己不懂装懂,过分小心。其实自己认为对的就该坚持。打仗比不得坐机关,这是要流血死人的!”

任长胜难过地点点头说:“以前我爱读托尔斯泰的作品,总想着道德上的自我完成。因此,考虑品格锻炼多,考虑工作效果就少了。”

潘明祥说:“至于说怕死,英雄并不是他没感到恐惧,而在于他战胜了恐惧!只要不被恐惧吓倒,就是好汉子!”

谈话的结果,任长胜接受了荣誉称号。庆功会一开过,他就跑到村外松树林里,把胸前的红花解下来挂到松树上,向战场那个方向敬了个礼,坐在草地上不出声地哭了一场。

一九四八年洛阳战役时,任长胜已经是个有战斗经验的排长了,以细心侦察出名。

进军洛阳途中,找向导的战士在山沟里碰到个国民党逃兵,连冻带饿已经半死了。问他什么都摇头。他说的话战士也不懂,就把他带了回来。潘明祥问他话,他也是摇头,嘴里哇啦哇啦说了一阵,大家也还是不懂。那个逃兵又说了几句,不知怎么一来,任长胜听懂了。

过了一会儿,任长胜翻译说:“他是青年军二〇六师的士兵。长官下令叫强扒老百姓的房子,他不忍心干。长官打了他四十军棍,他一赌气开了小差。他怕老百姓看见他,把他打死,出来后钻山沟,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那个逃兵拿出了符号和带照片的证件,他叫林大山。

连长看完证件,吩咐炊事员给他两张烙饼,对任长胜说:“留他两天吧,目前我们在行动中不能暴露运动方向,马上放他走不合适。别人不懂他的话,就把他交给你带着。”

任长胜和林大山谈了一阵,回来向连长汇报:“我讲了俘虏政策,他说既被我们抓住,当然听我们处置,就希望我们不要强迫他再当兵。他要永远脱离内战战场。”

连长说:“看样子不像大老粗。”

任长胜说:“青年军招的全是初中以上的知识分子。他是台湾人。日本投降前一个月,被征召入伍,在日本军队服役。日本投降后,国民党送日本军人回国,却把台湾人全编到他们7部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