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说:“你看,闹夹生了不是?”急忙走了出去。爷俩相跟着进了堂屋,关上门,就嘁嘁喳喳地小声争论起来。
队长一看事情办砸锅了,就找指导员商量。两人又去找村长,问村长可有办法把事情挽回过来。村长说:“不好说,他爷俩的事不好说,我去找识字班负责人谈谈吧!只要妮子点了头,老汉好说,他家妮子是一家之主。”
这天下午我们去军部听报告,村长和识字班怎么作的工作不知道。第二天一早,齐大爷笑嘻嘻地领着玉凤到了队部,说:“我给你们送人来了。”
队长问:“你爷俩谈判妥了?”
玉凤说:“订了条约了,俺爹答应的,隔两三天回来摊一回煎饼,收拾一下家务。”
宣传队员的生活,比外人想象的紧张得多。出操,喊嗓,背词,排戏,缝幕布,洗服装……除去候场,没多少闲工夫。队长以为齐大爷就这么一个宝贝妮子,又从小没娘,该是娇养惯了的谁知玉凤竟是个很能吃苦耐劳的丫头。任性也是有的,但那是在小事上。在节骨眼上,她竟比队里年纪大点儿的孩子们还懂事。正式的工作很忙。一吹休息哨,别的孩子就像出了笼的鸟,连叫带跳地玩去了,她却不声不响把驻地扫得干干净净,把内务收拾得井井有条。谁的领子破了,扣子掉了,她拿针就给缝上。起先因为她是借来的群众,人们还和她争啊抢的,日子一多,大家反倒成了习惯,一有事就喊:‘凤妮子!’就这样,她家的煎饼还总是一叠叠存在筐里,柴火一捆捆堆在院里。大家简直都弄不清她什么时候干的。可我们队部知道,那是在演戏闭幕之后,早上出操以前。自然我们也帮把手,主要的活还是她干。
借用了两个月,大家对她很满意,领导上暗地同意正式吸收她参军了。不久,队伍接到命令要转移,队长就把玉凤找到了队部来。
“你觉着咱们这工作怎么样?”
“再好没有了。”
“想正式当个宣传员不?”
“想!”
“告诉你吧傻妮子,上级同意正式吸收你了,就看你跟你爹的意见怎么样了!你同意不?”
玉凤浑身一震,低下了头。只见她满脸通红,太阳穴上青筋一跳一跳很激烈。等再抬起头来时,两眼含满了泪,哽咽着说:“不,我不参加。”
大家都很意外。指导员问:“为什么?”
“队上同志对我好,我也舍不得你们,可是我不能参加。不把俺爹伺候入了土,我一步也不离他!”说完她蹲在墙角,呜呜地哭了起来。
玉凤是独女,本来就不该动员她参军,只是看到她父亲有心叫她参加,她又具备学演员的条件,队上才这么考虑。如今本人不愿意,当然也就作罢。指导员和队长安慰她一阵,送她回班里去。临走她郑重其事地说:“你们要念我还有一点好处,答应我别把这事跟我爹谈了,千万别谈。”队长也郑重地答应了她。
第二天,大家送了玉凤两身军装,一些日用品,还给老汉量了五斗麦子,算作玉凤的津贴,热热闹闹地送玉凤回了家。齐大爷虽说满口感谢,殷勤张罗,可脸上隐隐地有些不自在,但什么也没讲。
过了一天,部队拂晓出发了。集合时,堂屋关着,父女俩谁也没出来。我们以为他们没睡醒,悄悄把铺草捆起,屋子扫净,背着背包走了出去。走出村有二里来地,天也亮了,只见老远处一块石头上坐着个人在抽烟。队伍走近,他站起身迎了过来,正是齐大爷。
大家向他摆手打招呼,他也摆手,直到队长走近了,他才开口说:“我想问点事咧!”
“您谈!”指导员和队长出了列,我背着枪陪指导员站到路旁,让队伍先走过去。
“妮子在队上有错误?”
“没有,干得很好呀!”
“她不是当宣传员的材料?”
“很有天才、百里挑一呢!”
“那为什么不留下她?”
队长看看指导员,指导员说:“你老就一个女儿,按规定不能吸收她参军哪!”
“唉,这是个啥规定哪?”老汉摇头说,“我硬硬朗朗,用不着服侍。她跟我呆一块能有啥出息呢?我就这一个孩子,看着她有个着落,这辈子我就没挂心事了。怎么你们不跟我商量一下呢?”
因为曾经答应过玉凤,不把和她谈话的内容告诉她爹,所以队长只好安慰他说,现在队伍已经开拔了,再改变也来不及,下次再走到这里时,再和他老人家商量此事。
“一定你们跟她谈过,这妮子不愿意。”老人说,“你们瞒着我也知道。”
队长和指导员只是笑,不表示肯定与否定。老汉摇摇头,叹口气,连告别的话也没说就朝燕子崖走去了。
宣传队随着军部开到临沂城,在那里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半年多。秋天解放战争打响了,我们在鲁南平原打了几仗,过了阳历年,又转身往北开,一夜之间回到了沂蒙山区。
这一夜,又下着好大的雪。天明之前,走到一个岔路口,通信员送来了宿营的通知,宣传队的驻地又是燕子崖。
当我们往山上爬的时候,天已大亮了,远远地听到了村子里打钟的声音。钟声很近,可是爬山要爬半天,等我走到村头,那里由村长带头已经又聚集了一大伙人。老乡们一认出是宣传队,就连呼带喊地围上来跟这个拉手,跟那个拍肩膀。村长就在喧闹声中大声宣布:“得了,房子也不用再分派了,原来谁住哪还上那里去。”
队部的几个人跟着齐大爷又到了那间西屋,仍然是屋里点着灯,地上铺了草,闪着火亮的灶上,沿着锅盖突突地冒热气。
齐大爷招呼大家坐下的同时,他自己也坐了下来。叭哒着烟袋问我们这一年来在鲁南作战的情形,我们给他讲了消灭国民党二十六师、预三旅的战斗经过。他听得又是拍大腿又是笑,一个劲地说:“奶奶,这才叫痛快!奶奶,这才叫出气!”随后他又问我们,这战局将会怎样发展?敌人会不会很快就进到山里来?队长说,仗打到最后,当然是我们彻底胜利,不过眼前怕要经历一个艰苦阶段。敌人何时进山,咱摸不准,来怕是一定要来的。
齐大爷沉思着点点头。
我们问为什么不见玉凤?他说,玉凤参加了战勤班,上区里受训、学习护理伤员去了。说是今天结业,但不知为什么没回来。
第二天拂晓,部队集合出发。齐大爷穿得整整齐齐,背着一个小包袱也来了。原来村里派他作我们的向导。队长问:“带个十里八里路就回来,您还背个包袱干啥?”他说:“自从打仗以来,我这个小包上哪儿去都不离身,谁知情况有啥变化?万一出了事回不来,我省得抓瞎。”
他领着我们爬过两架大山,到了打尖的地点,队长就请他回去了。临走前,他从怀里掏出个用线缝着的手巾包说:“这是带给玉凤的,我以为路上能迎着她,谁知没碰上。我估计你们再往前走能碰上她,交给你们带给她吧。”
队长说:“她马上就回来了,还带这干什么?”
老汉说:“当爹的,就是这么个心意。碰不上也不要紧。她们训练班住在虎头崖,你们是必得经过的,到了那你打听一下交给她也行。到现在没回来,兴许训练班延期了。”
队长接过了包,放在自己的皮挎包内。
队伍继续行军,始终也没碰上玉凤。下午路过虎头崖,大队在村外休息,队长进村打听一下,都说这村从来没办过任何训练班。而且和燕子崖也不属于一个县份。队长这才觉得自己做了件冒失事,把个无法转交的包接在了手,只得打进背包背着它!
阴历年前,队伍开到了莱芜附近。有一天半夜,走到一座高山脚下。向导说,爬到这山顶上,晴天能看到远处的火车了。临上山前,队长下令休息一刻钟,会抽烟的抽袋烟,不抽烟的嚼口干粮缓缓劲。准备一气翻过这座山去,以防天亮后还在山上行动,被敌机发现了目标,暴露了行动方向。
在休息时,就听到远处有人喊什么。因为前前后后都有部队在行进,谁也没注意听。休息完毕,背上背包要继续前进了,一个骑兵飞跑上来气哼哼地说:“你们宣传队都是聋子、瞎子呀?这么喊你们也听不见,丢了人也瞧不着?”
大家问:“谁丢了人,丢了什么人?”
“你们的队员!一个二道毛子,掉队掉到俺们连!你们是等一下还是派人去接。”
队长赶紧叫各班清点人数,查的结果一个也不少。就说;“你不调查研究瞎放什么炮?我们没有人掉队,你找错地方了!”
正在这么说着,后边一个脆生生的嗓子喊了起来:“队长,等等我!”随着,一个穿军装,剪短发的身影就在月光下走过来。大家还在奇怪,那人双脚立正,敬个礼说:“我是齐玉凤!”
已经站成一列的队伍顿时乱了,大家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乱喊,特别是女同志,哭的,笑的,尖着嗓子喊的,什么样的都有。队长摇着手说:“纪律,纪律,这是夜行军哪,我说同志们……”
骑兵气呼呼地一边嘟囔着一边勒转马头走了,他大概狠骂两句这群自由兵,可谁也没顾上听,听见的也没工夫去跟他拌嘴。
队伍肃静下来了,一边往山上走,玉凤一边问:“我爹呢?”
“你爹?”队长奇怪地说,“你爹在家里,怎么到这儿来找他?”
“他没跟你们来?”玉凤站住了脚,把眼睁得老大。
身边的人都说:“没有啊!他那天送我们到了打尖站就回了!”
“这才叫怪事!”玉凤说:“你们开走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大门锁着。我问邻居,都说我爹给宣传队当向导走了,留下话叫我马上赶了来!连个路线都没有,我上哪儿赶?我见到咱们队伍就打听,直赶了这些天!开头我说我是你们的房东,人家都劝我回去,有时为了保密还不告诉我真话。后来我多了个主意,把带的这套军装换上了,就说我是宣传队掉队的!唉,这才灵验,也没人劝我回去了,也没人对我保密了,碰上哪个队伍哪个队伍管饭。碰巧刚才遇上骑兵连,他们说才见你们走过去!真怪,我爹怎么会没来呢?”
尽管她爹没来,可也不能叫她回去了。路远不说,几天来战局发展很快,燕子崖已成了敌人盘踞的地方。
队长叫她随队行动,她说:“除去跟着你们,我也没地方去。不过我还是不参军,算借用也行,算民夫也行,我在队上决不吃闲饭。有一天找到我爹了,希望你们还放我回去。”
到宿营地后,玉凤仍回到以前所在的班里去住。队长打背包时看见了手巾包,拿去找到玉凤说:“给你,这是你爹托我带给你的,他还说我们能碰见你呢。他要是跟我们行动,还用托我呀,可见邻居传话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