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战友来信说,他回了一趟沂蒙山,并且去了燕子崖……
我第一次到燕子崖,是日本投降那一年。半夜,下着大雪,队伍走得很疲劳了,爬了一山又一山,到了这个高山顶上几间石屋跟前。司务长和几个揣着手的老乡在村头迎接我们,一个班一个班地叫,叫完一个班就由一个老乡领走。叫到队部时,一个半截黑塔似的大个子,瓮声瓮气地说了声:“来!”就头也不回地带着我们拐进一个夹道,进了一个小院,打开一扇屋门。屋里点着灯,地上铺了草,闪着火亮的灶上沿着锅盖突突地冒热气。
“看看还缺啥?”
灯底下才看出,这瓮声瓮气的话语,竟出自一位花白胡子的老汉。
我们谢了他,说啥都不要了。
“那就睡觉,有话明天说!”
老汉径自走了出去,随后听到了堂屋门响。
第二天推门一看、满山遍野一片白。
部队的习惯、早上起来头件书是挑水、扫院子。队长是女同志,指导员把脚威了,挑水的差事自然就归我这当通信员的。可是我就怵的是挑水,倒不是怕累,怕的是那套担水的家什。这地方挑水不用木屑铁桶,用的是瓦罐,两个月来我的津贴全赔了瓦罐。
我在堂屋房檐下找到了钩担和瓦罐,硬着头皮挑了出去。偏偏这地方没有井,吃水全要下到山沟里挑泉水。上下二三里地,我把一担水挑回来时满身都冒热气,汗湿了的棉帽子一圈冰凉。我哆哆嗦嗦,一步一扭走到院里,轻轻放下前边的瓦罐,然后往下一蹲,就这时,脚下一滑,只听“啪”的一声,回头一看,后面的罐子又没底了,水流了一地。
我又气又恼,望着那破罐子冒火。忽听得背后脆生生的一个嗓子说道:“看啥咧?看也破了!”没等我回头,一个梳辫子的姑娘,穿件半旧红花棉袄,月自棉裤,大步走到我跟前,伸手抢过钩担,扭身就往堂屋走。走到门口,又回身说:“不会挑就别挑,逞啥能咧!”
“咦,你怎么这样说话?”我本来就在火头上,当然就顶撞上去,“罐子破了我赔你……”
“你们八路军有钱哪!那钱没地方花,专给你赔罐子哪?”
“再没钱也赔你,我砸了罐子我去检讨……”
“你们八路军有的是闲工夫啊!没事干专叫你检讨哪!”
这时堂屋和西屋,同时喊了声:“回来,吵什么?”房东大爷和队长同时出了屋,一人推一个,把俺俩各自推了回去。
这晚上开生活会,我可当真作了检讨。倒不是为砸罐子,而是因为对群众耍态度,我正红着脸在那第一第二地作检查,门外却又吵了起来。
“人家队伍上开会,你去干啥?”
“我去作个检讨,我要不检讨就要叫他作检讨了,吵架本是我开的头!”
除去我,屋里的人都笑了。我这检查也就半途而废。生活会变成座谈会,他爷俩和我们闲谈了一个晚上。这才知道老汉闯关东去了二十几年,走时光身一人,回来时带着个四岁的丫头。说是在外边成的家,老伴半路上故去了。在家乡又抗了十几年大活,减租退押后才有了房子地。老汉叫齐五,姑娘叫玉凤。
那时正是日本投降之后,解放战争开始之前。人们刚从八年抗战中熬过来,又扬眉吐气地推倒了封建地主,所以把每一天都当节日过。锣鼓声昼夜不停。找个理由就扭秧歌踩高跷地热闹一阵。这一老一小都是爱热闹的,一开会齐老汉就练“断魂刀”,玉凤就扭秧歌,常常爷俩闹得谁也不做饭,带着满脸脂粉蹲在灶膛口上烤地瓜吃。玉凤不光是业余演员,而且还包揽杂物。不论扭秧歌,演节目,少了绸子了,没有油彩了,她都说:“找我要!”其实她也没别的招,不过是到我们队部来硬借。那怕你说出大天来,她要借的东西最后也得借走!
有一天,我们队长拉住玉凤说:“你整天来要这个借那个,今天俺要有来有往,找你借点啥!”
“重的不借碾盘,轻的不借鸡毛,其余的借啥给啥!”
“说了算不?”
“说一不二!”
“我就借你!”
玉凤眨眨眼半天没吭声。
“俺们排个戏,缺个演小妮子的,把你借来怎么样?”
“这事不简单,我得核计核计!”玉凤一下子收起那副孩子气的脸相,把眉头拧了起来。
队长很意外。在沂蒙山根据地,平日要缺个演员,识字班都抢着来,轮不上还兴许哭鼻子。怎么这个整天演戏入迷的小妮子反倒迟疑起来了呢?
“你们要借我多少天?”玉风问道,“上远处去不?”
队长说借两个月,只在附近演出,不往远处去。
“你们跟我爹说了吗?”
“先听听你本人意见。你要同意了,我们再跟大爷商量,还要跟村政府商量-呢!”
“我同意。可是有个条件。”
“你说。”
“借给你们演戏去,可得保证叫我按时回来收拾家务,做饭挑水。能顾上家的地方我去演。远了,够不上家了,你们另找别人。”
“行。”
“还有一条。”
“岁数不大,你的条件还不少呢!”
“丑话说在前边呀!我爹要来为我要求什么,你别答应,我的事我作主,你们答应了也不算数。”
队长认为这都是小孩子举动,随口就答应了。因此也没急着去找老汉谈。
第二天五里地外的一个村有集。玉凤一早挎个篮子卖线去了。齐大爷就提拉着烟袋进了队部。他先在当地打个踅磨,问了几句不要紧的话,然后吞吞吐吐地说:“你们跟妮子都谈妥了?”
队长问:“您指的啥事呀?”
“你们不是借人吗?”
“是啊,您的意见呢?”
“不同意!”
“为啥不同意呀?”队长解释说,“我们借她来参加演戏,也就在这三里五村转,白天不耽误她回家做饭,晚上照样送她回来睡觉。按照规定,借用期间派人给您代耕,按军属待遇。您看不挺好吗?”
“不好!”
“那依您的意见呢?”
“你们把她正式收了去。”
“正式收入要上级批准,我们光有借的权利。”
“借也行,那得正式八经地借。你们一边借用一边是个考察。孩子就是演习,演习就越像真的越好,位听说参了军还天天回家做饭的?既借去,就按你们的人对待,那怕还在这院住,家里事不许她再来操持。”
队长说:“那我们再跟她本人谈谈?”
“不用谈,她的事我作主,你们接受我的条件,明天一早我把人送过来……”
正说着,外边清脆地喊了声。“爹,你去队部了是不是?”
老汉一听,慌张起来,忙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说:“她回来找手套,在外边听了半天了。”
这时王凤在外边跺着脚喊:“不用嘀咕,我不去了,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