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钟,我们在这儿恭候。”
沙舟看看表,已是三点二十分了。知道他们是一切安排好了才打电话的。
沙舟心情有些紧张。许多反特故事片的惊险镜头又一下子都推到他眼前来了。“鸿门宴”,“美人计”,秘密绑架、公开收买、摄影录相、伪造新闻……马上毁约还来得及。
可又一想中央号召海峡两岸多交流,多了解,促进统一大业,现在机会送到门上,临阵逃脱,自己算什么共产党员呢?不论哪一边,总还是好人多吧!
他走到淮扬春门口时,紧张的心情就丢掉大半了。门口只有盛怀远一人在迎接他。
“他们在屋里,”盛怀远说,“您放心,在我这儿决不会出现不愉快的事。论人数咱们也二比二,至少势均力敌。”
盛怀远说的屋里,不是营业厅,是他的后楼上,那里有一间纯粹中国式的客厅。天津地毯,红木家具,白铜痰筒,细瓷茶具,迎门连三上供着地地道道的中国财神,两旁撒金红地对联,写的是“陶朱事业、管鲍遗风”。
听到脚步声,冯婉如就扶着一位六十开外、精神疲惫、面色潮红的老人迎了出来。老人上身穿的正是那件灰哔叽对襟小褂,卷着白袖口,下身是西服裤、圆口布鞋。
冯婉如介绍说:“这是家父。”
老头说:“冯良冀!”
沙舟说:“我们好像见过了!”
“见过见过!”冯良冀笑道,“我看您的时间长些,您看到我的时间短点,因为我当时正有点心事,回避了,请原谅。”
进到屋中,分两边挨次序坐下。盛怀远不用侍者,自己用盖碗沏了茶,捧到了各人面前。
冯良冀笑道:“在报上看到对您的介绍。您是自修自学,功成名就的。受了那么多磨难、刚刚洗清冤情,就写出成功的论文来,为炎黄子孙争光,我十分佩服!”
沙舟说:“谢谢,粉碎‘’后,共产党实行拨乱反正政策,把多少年的冤案、积案都理清了,改正了。全国人民都意气风发,争着为国家、为人民出力。我个人命运是随着国家命运兴旺而兴旺的!”
“好,好,我为您高兴,也为我们民族高兴,盛先生说的对,那天晚上他对我说,海峡两岸比着兴旺才好!哪边干好了,都是中国人的福气,我服这句话。”
闲谈了几句,冯良冀饮着茶,脸上露出沉思的模样。
沙舟便问:“老先生约我会面,想必有所见教。”
冯良冀笑笑说:“没什么大事,我离开北平年久了,多次在梦里看见它,可总也看不清楚。报上说您久在北京,想请您给我讲讲北、北京!”
“这有什么不行呢?可北京这么大,从哪讲起?”
“衣食住行!北京还有人穿大褂吗?”
“这两年有女士们穿了。男的还没有,有也是在戏台上。”
“汇文中学还有吗?”
“有,改名叫二十六中。”
“汇文小学呢?在盔甲厂,城墙根底下。从五老胡同穿过去,那个胡同有个中药铺、出名的苏合丸。”
“没了,没了,盔甲厂那边盖成现在的北京火车站了!”
“东单牌楼听说也拆了?”
“单牌楼,四牌楼全拆了。单牌楼拆了以后,曾经在陶然亭公园又树了起来,‘’中一句话,又把它从那儿拆掉了!”
“唉,东单牌楼北边有个三星餐厅,是西班牙人开的,在平安电影院界壁儿。平安当年专演美国片,可比真光设备差。”
“三星的房子还有,以前开过一阵饭馆,后来又改成什么公司的办公楼,现在弄不清又改成什么了。平安倒还有,叫儿童电影院了。”
“那东单飞机场呢?”
“现在是个公园。有一部分作了体育场。”
“飞机场东边,马路北口有家专卖脂油饼的,掌柜山东人,在那吃完饭出来,连书包都是油烟子味,还有吗?”
“有,可不卖脂油饼了。”
“东安市场的豆汁徐呢?”
“没了,东安市场重新建过,东来顺盖了新的大楼!”
“那门口的饭摊也撤了吗?那个摊的羊肉馅饼全城第一,东来顺的东家,就摆那饭摊起家,他发了财,不忘本,还留着这个摊,切涮羊肉的肉片剩下肉头拿来作馅,不收利润……”
说着说着,停了话声,老人双手捂上脸,眼看泪水从指头缝里渗了出来。沙舟惊住了,不知说什么好。冯婉如走过去,把一条手帕塞给老人说:“爸,别这样。”
“梦啊!梦啊!自打过了六十岁,我一作梦就在这几个地方转。”冯良冀象个孩子似的,擦着泪,唏嘘说,“三十八年,我离开北京三十八年了!北京没有我,还是北京!我没了北京,我可就不是我了……哎哎。”
沙舟说:“你别心窄,方便的时候,您可以去看看,现在政府的政策很宽……”
“听说了!也有回去过的。”
“是啊,您也可以回去看看。”
冯良冀把头狠狠的摇了摇,不再说什么。盛怀远立刻找些别的话头,把话岔开。盛怀远讲不久前到日本来演出的京剧团,说李元春的猴戏把日本人看迷了。又说北京人艺来演“茶馆”第二天,许多华侨不约而同的都穿起旗袍来,有人建议盛怀远在东京开个中国式的茶馆,服务员一律穿长袍,掌柜的着马褂。茶馆名字叫“老舍”。
冯良冀说:“台湾报上说老舍死了,我不信,老舍写了不少说新中国好话的作品呀,后来,后来证明是真的!我想,要连老舍这样的知识分子还容不得……”
冯婉如装作送水,过去推了老人一把,老人愣了一下,把话停住了。
“是‘’犯的罪过!”沙舟说,“‘’我们都审判了!”
“是的,是的!说实在的,你们干得不错,我们不少人很感到安慰!”
盛怀远说:“新领导掌权,会越来越好。”
“是的,好就好。不管哪边弄得好,都是中国人的福气,我相信。不然我也不到日本来。”
沙舟疑问的“嗯?”了一声。
冯良冀勉强笑笑说:“您不知道,这里有个缘故。我早年有个把兄弟,也叫沙舟,是跟吴文藻、费孝通先生学社会学的。那时候的社会学包括少数民族的历史、风习。他跟费先生去贵州苗山作过调查,还随曾昭伦先生去过大凉山。他自己希望去新疆研究西域史。所以,所以在日本报上看到您的名字,误以为就是他了!我想尽办法要促成他来,想见见他,想亲耳听听他的学术演讲,我在台湾总惦着他,到昨天才知道,您是另一个沙舟!我估计,我估计,我送去那篮水果一定把您弄懵了!那是您来之前我定下的,您别见怪。”
盛怀远说:“都是中国学者,哪一个沙舟先生取得成绩咱们都高兴是不是!您没见着那一位,送给这一位也一样不是?”
冯良冀说:“那当然,那当然,明天沙舟先生演讲,我一定恭恭敬敬的去听。”
沙舟说:“谢谢您,不过我不是搞西域史的,我这是兴之所至写的东西,虽有点发现,但价值不大,只怕叫您听了失望!”
冯良冀说:“我知道,您从小学徒,1949年后才跳级进大学,此后又干了多年非本行的工作,仅仅这么几年就取得如许成绩。令人高兴,令人欣慰。”
沙舟说:“我回去,一定打听一下另一位沙舟先生的下落,有机会时让他给你去信,既是费先生的学生,跟费先生打听,他总会知道,我想他的成就一定会比我大。”
冯良冀问:“费先生还好吗?听说他不久前到英国讲学去了,他身体还行吗?以前在贵州爬山,他就要手拿个气筒不断给自己打气的!”
“您认识费先生?”
“不认识,不认识。听说,听那个沙舟说的。”
服务员进来报告,酒菜已经摆好了。盛怀远就让大家到隔壁房间入席。席间,冯良冀喝了几杯茅台,脸上有了红色,心情、兴致也好了些了。便问沙舟,灯市口有一家酒店,专做公鸡牌“绿豆烧”,现在还有没有?从“绿豆烧”说到“莲花白”、又由莲花白说到茅台。他说早年到贵阳喝茅台吃狗肉是大享受,茅台有清茅赖茅之分……沙舟对于酒是外行,而且没到过贵州,就只有听他介绍。说过酒,又说戏。他说李元春的猴戏他没看到。台湾的猴戏不行,看猴要看郝振基杨小楼,最次也得是李万春。李万春是跟载涛学的,有传授。这冯老人原来是个戏迷,盛怀远也会拉会唱,说得高兴,盛怀远拿出弦来,冯良冀唱了一段“坐宫”,真正余派,苍老醇厚。可惜悲凉了点儿。
大家要沙舟唱。沙舟不会唱京戏,想了半天,硬着头皮说:“我唱个吧!这歌是我小时候学的,因为就一句词,所以没忘。”
他唱的是“团结就是力量!”这个歌冯良冀也会唱。又因为这是借用的一首欧洲民歌的曲调,这曲调冯婉如、盛怀远也熟悉,所以沙舟刚唱了两句,三个人就都跟着哼。起初是轻轻的哼,慢慢的就大声合唱,引得两个送菜的女服务员也笑嘻嘻的站在门口看,唱完六个人一块鼓掌。脸上红通通,心里热烘烘,那股警惕、拘谨、猜疑的影子从这小屋中终于消散了。
分别的时候,冯婉如叫了车。想把沙舟送回旅馆,她们父女再回去。沙舟推辞。冯良冀说:“你先坐车到旅馆门口等我们,我陪沙舟先生走几步。”
汽车开走了。他们俩走了一段,冯良冀说:“沙舟先生,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忙。不知方便不方便?”
沙舟说:“您请讲。”
冯良冀说:“说来话长,咱们长话短说。我所以非来东京见那位沙舟不可,是因为我欠着他一笔债务。我人老了,没时间再等了,不能背着债上阴间,我想把这笔款子托您带给他,或者买成图书资料、办公机器由您转交。”
沙舟说:“老先生,我并不知道那位沙舟在哪里。要找不到他呢?要是他不在了呢?”
冯良冀说:“您转赠给学校、研究所,交给国家就是了。”
沙舟说:“太仓卒了,您让我考虑一下,再答复您可以吗?”
冯良冀答应说:“可以,我知道,这也许太不自量了。”露出黯然的神色。
他俩走到旅馆门口,冯婉如从停在路边的车子里钻出来招呼说:“爸,沙舟先生到了,您上车吧。”
冯良冀伸出手来告别,说:“祝您一顺百顺、发达兴旺!”急急钻进车子,沙舟冲他摇摇手,对冯婉如说:“您告诉老人家。我回去立刻找费先生打听沙舟的下落,打听到马上写信告诉您,您能不能留下个香港或日本的朋友的地址,请他把消息转告您!”
冯婉如说:“好的,现在不方便,明天我打电话和您商量好了。”
沙舟回到旅馆,觉得比白天更精神了。他知道这样是睡不着觉的,便索性坐在灯下读稿子。这回读得非常顺,那股熟练顺溜劲又回来了。他打电话告诉中元,明天的发言他自己来。
沙舟第二天发言非常成功。他一上台,就看见冯良冀穿着中式小褂,坐在一个角落里,连连向他举了举手。演讲完了,在掌声中走下台时,冯良冀远远的双手抱拳、拱了三拱,散会后沙舟到门口找他,他却不知去向了。
整整两天,电话都没来。沙舟临离开东京的头一天晚上,服务员从门缝塞进一封信来。
从字迹看,是女人写的:
“……听了您的演讲,家父很高兴。叫我写信给您,衷心的祝贺,他说,内容虽说不上有什么重大发现,但由此可见国内学术空气之发达纯正。知道这一行还有人搞,而且远比以前有组织、有成就,他就放心了。”
“这次到东京,多次打扰您,非常抱歉。想来您会体谅老人的苦衷。”
“至于寻找另一个沙舟之事,您不必徒劳去麻烦费教授了。据我所知,家父并没有一个盟弟叫沙舟,费老也没这样一个学生。费老可能有过另一个学生,天资聪慧,学业有成,本来对他抱很大希望。后来,由于中国复杂的历史进程、和他本人的懦弱糊涂,作了件难为他人原谅,也不被他自己原谅的事。他从此离开了费老,离开了正常的生活轨道,他写文章、做生意攒下不少钱,钱越多他越发觉得心里发空,以至后半生总处于自怨自艾和自抱自弃的状态中。有心会见同行而无勇气,存意报效自赎而少魄力,便作出些可笑的举动来。上一代人的许多思想,非我所能理解,略作介绍,以释疑团。不管可怜也好,可笑也好,念其年迈昏庸,来日无多,您总会原谅的。种种原因,不便以真实名姓奉告,那临时借用的称号也不必再重复了。祝您有更大成就、更灿烂的前途。祖国统一可期,想来我们这代中国人,当不会重演这种悲剧了!”
沙舟急忙打电话找盛怀远,问他可知冯氏父女住址,盛怀远说:“走了,回台北了,昨天在羽田机场来过一个告别电话。”
8496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