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婉如翻开一页,送到沙舟面前,上边印着沙舟的照片、和四分之一版面大的介绍文章。
冯婉如说:“看了对您生平的介绍,我作为中国人为你感到骄傲。一篇论文就否定了日本人几十年来认为不可动摇的结论,真给中国人争气。”
沙舟说:“我只是在一个问题上改变了那位权威人士的论断,别的许多方面,人家还是很有成就的,科学么,总是在后人修正前人谬误中前进。”
冯婉如说:“您谦虚了,如果有机会,很想多向您请教。”
沙舟看了她一眼说:“不敢当,同乡么,有机会多谈谈。”
冯婉如说:“太感谢了。您现在上哪儿去?要我帮您作点什么么?”
“我想找个中国饭店去吃饭,不用劳动您,我自己去找就是了。”
“这边有个‘淮扬春’,”冯婉如笑了笑说,“颇有点名气。而且是亲大陆的华侨开的,去那里您也放心些。”
沙舟说:“在外国还分这个么?只要中国人开的饭店,卖中国饭,我一样去吃!”
冯婉如说:“您真爽快,好,再见。”
沙舟走出没有多远、就后悔刚才说话冒失了。他碰到第一家中国商店,招牌上果然涂了个他看着极反感的标志。他这才明白冯婉如说明“淮扬春”政治倾向的目的。
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来路?
“淮扬春”就在十几步开外的左侧。日本式铺房,修了个中国牌楼式的门脸,横匾黑漆金字,是去年到日本开画展的一位北京国画家新写的。店堂不大,只放了两张圆桌和三组“火车座”。天花板上吊着五盏宫灯,两面墙上悬了二三幅国画。迎面墙上一架镜框,是同志接见华侨代表大幅彩色照片。这家店没有样品在橱窗陈列,墙上却贴着菜谱,卖“清蒸鲥鱼”,“鳝糊”,“桂花肉”等江苏菜。另有两个单条,写着“三鲜饺子”“苏州汤面”。三鲜饺子卖二百日元一份,汤面卖三百日元一碗。沙舟一看,心想怎么会这么便宜?因为他住的旅馆里,也有个中华料理餐厅,那里的客饭是七千日元一份。老实说,在那儿吃三顿饭足够他在国内半年的伙食费。旅费和住宿由大会承担,伙食费是自己向国家实报实销的。沙舟暗自决定,今后决不在旅馆吃饭了。便找一个火车座坐下来。
一位穿喇叭袖、圆襟小袄衣、扎白裙巾的女服务员笑嘻嘻地走近,用日语问:“您来了,要一点什么?”
沙舟说:“一碗汤面。”
“是了,一碗汤面。”
说完,女服务员还不走,象是还等他继续要。沙舟说:“谢谢,就是一碗汤面。”
女服务员笑了,说了几句日语,可沙舟听不懂,问她。
“您能说中文吗?”
服务员说:“噢,光有面,没有菜,不好吃!”
沙舟问:“嗯?面里没有菜吗?”
这时从店后走来一位穿中式丝绸长衫、白袜黑鞋,四十多岁,文质彬彬的男人。离桌子三五步远、定睛看了一看,问道:“您是沙舟先生吧!”
沙舟连忙起身说:“是的,不敢动问,您……”
“小店店主,盛怀远,”盛怀远送上名片说,“今早我才在报上看见您的照片和介绍,恭喜您的文章为祖国增光!”
沙舟看名片上印着,盛怀远还是华侨总会的干部,忙伸出手去说:“盛先生热心侨务,非常敬佩。”
盛怀远说:“自己人到家了,还坐在这儿干什么?后边坐吧!”
沙舟说:“我随便吃一点东西,下午还有事,不打扰了!”
盛怀远说:“那我陪您喝一杯酒!”
盛怀远吩咐了服务员几句话,便在沙舟对面坐下来。笑着说:“中午随便吃一点,晚上有空,我为您洗尘,不知肯不肯赏光?”
沙舟说:“初次见面怎么好叨扰呢?”
盛怀远说:“在海外住久了,见到故乡来的人就分外的亲。听您说话是北京人,我父亲和我都在北京出生的。美不美家乡水。能够幸会,我总想听听乡音叙叙乡情,在我这儿总方便一点嘛!”
沙舟问:“您原来住哪里?”
盛怀远说:“住西单石虎胡同,先祖在邮传部当差。邮传部就在六部口北边,去年我回国观光,看到已经改作教育局和文化局的办公楼了。我还得到文化局同志的允许,到里边照了几张相,拿回来给家父看。他说文化局食堂,倒还是当年邮传部的旧房子呢!”
服务员送上啤酒,两人喝了一两杯。沙舟想起冯婉如的话,便问道:“听说在东京作生意的华侨商店,还有不同的政治倾向,那顾客有分别吗?”
盛怀远说:“少数人还有抱着过时的观念的。但大多数人是不分彼此,都是中国人吗!台湾迟早还不是要和大陆统一?我把同志接见我们的照片挂在正中,表明我的立场。可不论哪方面来的同胞,我全欢迎。”
沙舟说:“华侨同胞、有特殊条件,应当多为祖国统一尽一分力量,我赞成您这种态度。”
盛怀远说:“我尽自己力量去做。总会有好结果。昨天晚上有位台湾同胞到我这儿来喝酒,进来时一副丧气样,我陪他谈了谈,思想开通了,临去时高高兴兴,今天还特别派人给我送了一把花儿来致谢,您瞧,这就叫诚能感人。”
沙舟说:“欧?”
盛怀远以为他不相信,立刻转身到柜台后连花瓶一起抱来了一大束鲜花,是衬了绿叶的红白两色玫瑰,花儿吊着一个纸签,上写。“怀远先生清供,tflg。”
沙舟忙问:“您和这位先生熟识吗?”
盛怀远说:“只见过一面。”
沙舟问:“您知道他的来历?”
盛怀远说:“我只知道他是从台湾来的游客,一周前才到东京。我问他在哪一界恭喜?他说教书。”
沙舟说:“我收到一篮水果,签名也是这几个字。”
盛怀远说:“他可没谈到给你送水果的事!”
沙舟问:“昨晚他和您谈了些什么呢?”
盛怀远说,昨晚七点钟左右,这位先生进了店。进来时就带了几分酒意了。他先站着,看看菜谱,等转身看到同志接见华侨的这张照片时,说道:“噢,你们是大陆那边的。”说后扭身要走,盛怀远拦住说:“大陆也好,台湾也好,不都是中国吗!为什么这么见外?”那人一笑,就坐下来,要了二两茅台,一盘香酥鸡,一份煮干丝,就自斟自饮喝闷酒。因为这时已过了饭口,隔不远的一条街叫歌舞伎町,是有名的“堕落区”,这条街就格外冷清。店中没有别的客人,盛怀远便替他斟了杯酒,和他搭讪。
“听您这口音,也是北方人?”
“祖籍广东,先祖在天津落了户,作进出口生意。我是在北京长大的,小学在汇文小学住校,中学在船板胡同汇文,大学在燕京。”
“现在呢?”
“处处无家处处家!”那人摇摇头,喝口酒说,“狐死首丘,我不论在哪儿住,都把窗口向着大陆的那间屋选作卧室,我相信,这样作梦才能作到还乡梦。”
盛怀远说:“我也是这样,近几年来,我每年旅游一次,每次都回北京。其实,北京我已经没有亲属了,连老朋友也没几个。可我只要在北京街上走走,换上干部服挤几回汽车,遛两条胡同,甚至跟饭馆的服务员拌几句嘴,跟百货公司店员吵几句架,就又觉着自己是个中国人了。”
“有机会这么走,不容易!”
“其实,回去还是看见的好事多。前年回去街上还一片白沙沙的水泥砖和黑油油的柏油路,去年回去住户的窗前屋后种上花养上草了,今年再去,嘿,有了街心公园了。前年回去看见有个体户拉三轮,我觉着比以前活泛了点;去年回去就见到了农民开着自己的拖拉机往城里来卖西瓜;今年呢,我在东单看见一溜三辆大旅游车,写着‘个体户旅行汽车,唐山、天津、北京三日游!’您说,这叫不叫日新月异?大的方面更说不完了!别的不说,就讲北京新建的这几个住宅区吧!以前的肃王坟,现在叫劲松,大楼起来了!西便门,那是上白云观雇驴的地方,现在也是住宅区,大楼起来了,还有……”
“那是人家。人家吃过苦、玩过命,如今得了善果,应该应分!有咱什么?”那人又喝了口酒,叹了口气。
“您这话就有点离弦了不是!人家是谁?中国!咱是谁?中国人!我跟您说句体己话,我祖上在前清也是赫赫有名的名臣,我的亲戚在镇反的时候没少受罪,一句话,中国共产党当了权,我有不少损失。我也骂过他们,以前我也赌过誓,决不跟他们接触。我觉着要是中国不革命,我总不致于落到这份上,再损也不致于当饭店掌柜的!”
“可听您刚才那口气,倒象洗过脑的!”
“没错,洗了脑了,是我自己洗的。这几年大陆上来的人多了,我跟他们谈的多些,也看了点他们送我的书报,我忽然琢磨透一个理:改朝换代,自古有之,只要改的对国家对民族有好处,个人进退算什么的?炎黄子孙为国为民作这么点牺牲有何可怨呢?我不是说新中国样样都好,‘’,干了多少缺德事,共产党自己都彻底否定了!不管新中国有多少缺点,有两样事您总不能不服,一、那儿没妓院没乞丐,没有歌舞伎町,没有黑社会作人肉买卖,逼良为娼、诲淫诲盗;二、中国人在洋人面前再也不矮一头。外国人不能在中国横行霸道了,基辛格、尼克松、里根,要商量事你先上中国来。你来我去咱们平起平坐。朱建华跳得高,女子排球打得好,你得升中国国旗,你得奏义勇军进行曲,这就叫扬眉吐气!我说您哪,犯不上为自己一点事犯愁,干吗放着宽处不想想窄处。佛家云,境由心造,退一步海阔天空……”
正说到这里,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士推门走了进来。朝那老人看了看,叫道:“老爷子,您离开会场怎么也不说一声,害得我一顿好找。快十点了,回去吧。”
她替老人付了帐,扶他上了门外等着的出租汽车,匆匆走了。今早上就叫人送来这束花!
沙舟问:“那女人是不是穿着黄裙子、黑上衣,鸭蛋脸,荷叶头?”
盛怀远说:“是的,她自称姓冯。您也认识?”
沙舟点点头说:“这位女士我认得。那位老先生或许也见过。”
盛怀远说:“那昨晚上您要在这儿就好了。他打听国内的事。您比我知道得多。能介绍得更好些。”
盛怀远说要去忙他自己的事。沙舟久久地在脑子里思忖这两个台湾人,总觉着有点古怪处。
回到旅馆,脱去上衣,急忙上床午睡。借着酒劲倒是睡着了,可睡着跟醒着差不多,脑子里乱乱哄哄,人影恍惚,总有那两个台湾人纠缠。睡了约半个小时醒了,醒后比没睡时头脑还昏沉。他知道再也睡不着了,就到卫生间用稍凉些的水冲了个澡,然后披上睡衣读发言稿。不念还好,这一念才知道二十多天的功夫白费了,那股熟练劲坐了趟飞机全跑了。读起来别别扭扭,结结巴巴,感情呆板,连重音都找不着地方!看样这丑要出大了。
一次读不顺,从头另读,越读越不顺嘴。他又急又气,懊丧的把稿子一扔说:“算了!干脆请中元去读!”
电话铃响了。
一听就是冯婉如。
“是沙舟先生吗?”
“是的,您是冯小姐?”
“打扰您了,有点事求您,不知道您方便不方便?”
“尽力而为,什么事?”
“家父也在东京,看到报上的介绍,对您十分景仰,很希望能见到您,不知道对你是否方便?”
沙舟心想:来了!这件事不了,是绝对不得安静了。就说:“同胞相会,大喜的事,能有什么不便呢?”
“您看,什么时候合适?”
沙舟想,是吉是凶、早晚总要亮底,还是早点弄出个究竟好。反正稿子是念不成了,便说:“今天就好。”
“什么地方呢?到您那儿去也可以,或者在街上找个地方更方便。”
“一切遵命。”
“就在淮扬春好不好?那里您算是熟地方了。”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