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前]
[白草堂 主厅]
白桢安静地听着看守的禀告,落在棋盘上的目光始终不曾收回,只淡淡地点头下令:“带她进来。”
看守领命出去,很快一边用力推搡着垂着头的雪绒一边快步走入厅内,抱拳道:“禀少主,叛徒雪绒已带到!”
白桢轻轻执起一粒黑子,头也不抬地说:“嗯,都退下吧。”
众人行礼告退,雪绒双膝一弯,重重跪下,面上带着视死如归的坚决,一动不动地直视着主座上泰然自若的男子。
鎏金香炉内燃着白桢素日最喜欢的甘松香,又苦又辛的味道刺激着雪绒的嗅觉,清凉之感扑面而来,令原本紧绷着的神经更加清醒。
白桢沉默不语,专注地盯着棋盘,片刻,又落下一粒黑子。
雪绒这才惊觉少主手中执的竟然是同色棋子——此种棋局特别考验棋手的记忆力,稍有不慎便会因记忆不明造成棋局混乱,即便是围棋高手之间对弈也甚少用同色棋子,更遑论如白桢这般独自对弈的……她无法想象,此间运筹帷幄之人的心境与智慧该是怎样的超群绝伦……
良久,白桢终于抬头看她,面上是亘古不变的淡漠表情:“说说吧,林慕轩被你送去了何处?”
雪绒从容应答:“回少主的话,婢子罪大恶极,罔顾少主之命助林姑娘出逃,自知罪不容诛,不敢妄求少主宽恕。但少主若要问婢子林姑娘逃往了何处,婢子委实不知……”
“哦?你倒是说说,为何如此帮她?你们不过相处月余,何时竟生出了此等情谊?”
白桢一副趣味盎然的样子,清冷的面容上甚至含着笑意。
雪绒却对他的笑容感到遍体生寒,头皮发麻,战战兢兢地应道:“回少主,林姑娘开朗大方,与婢子一见如故,婢子不忍看唯一的知己好友抱憾而终,是以……是以愿倾尽所有相助……”说罢,立即叩头:“婢子罪该万死,但求少主看在婢子忠心跟随你多年的份上,许婢子自我了断……”
白桢神色突变,冷哼:“哼!如此愚忠之人不要也罢!”
白桢怒视着雪绒连连磕头的认错模样,愤愤道:“你确实死不足惜,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她拖着残躯独自出逃!实乃妇人之见!愚不可及!”
白桢冷漠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雪绒瞬间明白了什么,惨白着脸惶然问道:“少主的意思是,林姑娘会有危险?!”
“啪——”白桢将两指间的墨玉棋子重重落下,冷笑着讥讽道:“不知所谓!她原本身无长物、无力自保,体内又尚有剧毒未解,你莫不是忘了她还有和亲公主的身份!?莫说走出朔京,只怕潜伏在鸣沙山下客栈里的细作都足以令她寸步难行! 你所谓的姐妹情深、知己义重,不过是做了让她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蠢事! ”
雪绒颓然地瘫坐在地,一手捂着脸抽噎着:“都怪我太不知轻重……她原本还能有几载可活,或能盼得解药……都怪我自作聪明,连她唯一的生路也断了……”
“罢了……或许都是天意。她既不愿在此苦寒之地苟延残喘,就随她去吧……能不能活命且看她的造化……”
白桢轻叹一声,向雪绒摆摆手:“退下吧……你原来的厢房已经提前收拾妥当了,你便回去闭门思过吧……”
见雪绒仍旧神情呆滞,白桢有些不耐烦地高声道:“来人!”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黑衣人大步走进来抱拳道:“属下在!少主有何吩咐?”
“把她带下去。”
属下不解,不知该把雪绒带到刑室严刑拷打还是直接就地格杀:“敢问少主,此女该如何处置?”
白桢微微抿嘴,略作思忖:“即日起,叛徒雪绒回归总部,此次监视任务以失败告终。罚她随侍堂主首徒身侧,务必随叫随到!但无召不得踏出房门一步!若敢违背则永世逐出白草堂!”
属下愕然,不敢相信这种名为禁足但实为保护的“惩罚令”竟出自一向铁面无私的少主口中。
雪绒更是震惊,自己明明忤逆了少主、“背叛”了白草堂,他却如此不痛不痒地“处置”自己,还光明正大地当着属下的面就提拔负罪的她为贴身婢女……
“怎么?还不快些将她带下去!?”白桢皱眉催促道。
“是……”属下纵有万般疑惑,但也不敢质疑少主的决定,当即站到了雪绒身侧,示意她跟自己走。
雪绒也不推诿,再行跪拜:“多谢少主不杀之恩!婢子定当随时待命,愿为少主马首是瞻!”
“知道了……起来吧!”言罢便不再看她,重新研究起棋局。
雪绒起身,一步三回头地随着属下走出主厅。
[一刻钟后]
“都安顿好了?”白桢淡然地问道,再次落子。
“是,雪绒姑娘已禁足于房中。少主可还有吩咐?”
“把大小姐的贴身侍女小月带过来,她如若反抗,格杀勿论!不必再来回禀了!”
“是,属下这就去!”那人使了轻功,刹那间消失在厅外。
白桢看准了棋路纵横交错、几乎无处落子的棋盘中的一粒黑子,毫不犹豫地拾起,紧握在掌心:“本就是颗多余的棋子,吾早该弃之如敝履!何必一再留情,此举无异于养虎为患!”
少顷,名唤小月的侍女被那个属下反剪着双手,一路骂骂咧咧地向主厅走来。
白桢听着那侍女由远及近的哭嚎控诉,心中冷笑: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喂!你放开我!我可是大小姐的好姐妹!你凭什么押着我!?我会走!你给我放手!放手啊!好疼!大小姐快救救小月!救命啊……”小月胡乱踢打着,倔强不服软的样子像极了白冉。
那属下颇为头疼地看着眼前柳眉倒竖、张牙舞爪的小月,这个与自己仅有过几面之缘的率真女孩,平日里也算是勤快本分,缘何招惹了少主?
待看清小月与大小姐如出一辙的穿衣打扮,他不禁有些晃神,心中更加疑惑——小月贴身伺候大小姐多年,一直忠心耿耿,两人情同姐妹,几乎形影不离。加之小月个性开朗不拘,在白草堂众弟子间也很得人心,为何少主却要……
虽难免不解,但空穴不来风,少主断不会意气用事,更不会下达对白草堂有害无益的命令,他只需唯少主之命是从即可。
那人想到白桢交代之事,心中有了决断,恶狠狠地冲着小月吼道:“你最好安分些!少主有令,你若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小月一听到这是白桢的命令,大惊失色,一时间手脚并用,更加拼命地反抗。一边踢打对方一边大叫:“放开我!救命啊!小姐!小姐快救小月!少主要杀我!”
那属下不耐烦地一手紧扣着她的手腕,另一手向后猛扯她的头发,怒目啐道:“呸!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想做老子的刀下亡魂就老实点!”
两人实力悬殊,很快小月便被生拉硬拽进了主厅。甫一入门,那属下就将她用力按在了地上。
“啊——”小月无力反抗,以五体投地的姿势重重跪在了白桢脚下,粗糙的地砖表面擦伤了膝盖,令她忍不住蹙起秀眉,倒抽一口凉气。
白桢漫不经心地轻瞥向她,只见她发髻凌乱,形容狼狈,此时正趴在地上楚楚可怜地抹泪。
白桢在心里冷哼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小月,你可知罪?”
那侍女似是自知难逃此劫,此刻倒是平静了许多。她从地上爬起来,脊背笔直地跪着。
只听她镇定地回答道:“婢子不知何罪之有,还请少主明示。”
“林慕轩中毒一事可是你所为?”
小月倒是不假思索地承认了:“正是。”
“为何?”
那侍女理直气壮地直视白桢,眼神真挚诚恳:“不瞒少主,婢子已跟随大小姐八年有余。大小姐对婢子恩同再造,婢子一直苦于报恩无门,唯有结草衔环,为大小姐效犬马之劳……”
“呵……”白桢冷笑,“如此说来,你是奉命行事?”
见小月默认了,白桢略感不耐,也不欲与她多做争执,笃定地说道:“阿冉虽跋扈成性但良知未泯,又一向心高气傲,行事素来坦荡,根本不屑于用这种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去对付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女子!你还敢说是奉命行事?依我看,是你仗着有阿冉的庇护才有恃无恐、背着她自作主张吧?”
白桢的语气虽似疑问,但在小月听来却更像是不容辩驳的审判。
小月心如擂鼓,但仍强装镇定,坚定地看着白桢说道:“大小姐身份尊贵,岂容一个来历不明的村姑多次顶撞欺侮?更何况,此女巧舌如簧、居心叵测,令少主与小姐之间生了嫌隙,情谊不复往昔……婢子实在不忍见大小姐整日忧心如焚、寝食难安,一心想着替大小姐排忧解难。但婢子人微言轻、更难敌那几名武功高强的看守,这才出此下策……”
见白桢依然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小月似是下定决心一般高声道:“只要能替小姐分忧、报答小姐的大恩,此事婢子定会一力承当!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白桢轻笑:“你倒是很有骨气……只是那剧毒可不似凡物,你是从何处寻来的?”
小月心中微惊——白桢看出来那毒不是出自白草堂的了?那毒明明与白草堂的“幻殁”中毒症状相差无几,白桢能如此观察入微,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小月略作思量,坦然地承认道:“少主慧眼,此毒是婢子家中祖传的……”
“既是祖传,难道你也懂得如何配制此毒?”
“少主过虑了,此毒的配制方法在家父那一代就已经失传了,配方也早就不知所踪……”
“呵……”白桢突然嗤笑一声,眼神一凛,手中的墨玉棋子迅速飞出,带着破空之声击中了小月的膝盖。
“啊——”小月吃痛地跌在地上,髌骨似被击碎一般剧痛难忍。她双眸噙泪,看起来可怜又无辜。
小月似乎颇为委屈,倔强地瞪着白桢:“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女人罢了,少主何至于如此!?难道少主真的心仪于她?这要是让小姐知道了岂不寒心?”
白桢对她的控诉充耳不闻,优雅地起身,负手走近她,居高临下地睥睨小月惨白的脸色,语露嘲讽:“你还是省省力气,这番巧言狡辩留给阿冉那样的心思单纯之人或许有用,但在我这里,你费尽心机地自圆其说根本毫无意义……对于你此刻的处境毫无裨益不说,反倒欲盖弥彰、令自己陷入被动,简直滑稽可笑!”
小月虽面色微变但仍强装镇定,白桢目露赞赏,接着说道:“据我所知,那毒可大有来头。那是苗疆第一世家——淳于家族特有、世代仅供给王室的顶级噬蛊……你既说是你祖传得来,难不成你是苗疆淳于家族的后人?”
小月的瞳孔瞬间放大,不可置信地盯着白桢,好似看到了地狱里浑身散发着寒气的修罗,忍不住牙关颤抖。
“哼!你当真以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不过是个自导自演、丑态百出的跳梁小丑罢了,别太自以为是了!吾之前静观其变,不过是想见识一下你到底有多少能耐,顺便看看你主子有何打算。”
一想到林慕轩中毒一事,白桢不禁握紧拳头,手臂上青筋凸现。冷笑着鄙夷道:“你们主仆倒是沉得住气,这么多年了一直按兵不动……原以为他仅仅打算将你作为眼线来传递消息,欲有朝一日同我白草堂光明正大地较量,孰料他竟也是个不择手段、阴险卑鄙的小人!”
静默许久的小月忽然红了眼眶,急切地厉声辩解道:“还请少主慎言!此事与我家主子无关,都是小月自作主张!”
白桢不屑地冷哼:“你是听令行事也好,擅自做主也罢,今日都难逃一死……不过是个蛮夷小国的低级细作罢了,竟然胆大妄为到对我白草堂的掌上明珠下蛊,你实在万死难赎其罪……”
小月冷笑着道:“真是如此吗?我家主子果然明察秋毫……不过,这要是让白大小姐知道了,她会感激我替她除了这个又碍眼又于她的地位有威胁之人也说不定呢……”
见白桢隐现怒意,小月见好就收,平静地直视着他,声音无波无澜:“小月自知死有余辜,只求少主赐我痛快一死……”
小月轻笑着闭上眼,儿时与主子朝夕相处的快乐时光恍如昨日——主子耐心地传授她用毒之术,手把手地教她读书习字;从小锦衣玉食的他素来挑剔,但对于她悉心烹制的、连她自己都难以下咽的怪味汤却赞不绝口,甚至一滴不剩地全部喝掉;平日忙于国事的他总会抽空亲自教她武功招式,用他自己的手帕轻柔地替她擦汗,笑她像个假小子……
两行清泪静静地顺着小月的脸颊流下,流进微张的薄唇里,原本温馨甜蜜的记忆似乎被这份苦涩中和了……小月凄然一笑——主子,为了你,小月甘死如饴……惟愿主子有朝一日能如愿以偿,大业得成……只可惜小月褔薄,无法再侍奉你左右……
白桢安静地俯视着小月,将她的情绪变化全都收入眼底,忍不住轻叹一声。
“你一个苗疆细作虽然死不足惜,不过,看在你如此忠心护主的份上,我可以大发慈悲地饶你一命,只废了你的武功,再派人将你送回你主子身边……”
小月似乎难以置信,颤抖着睁开眼睛:“当真?!你当真……愿意放过我?”
“哼!区区小事,我这个少堂主还是做得了主的……”
小月心中百感交集——作为主子一手培养的得力助手,替主子谋事当然义不容辞。她当年主动请缨、甘愿以身犯险潜入白草堂,多年来步步为营。
虽时常感到心力交瘁,但只要一收到主子的亲笔信,所有的艰辛苦楚仿佛都化作了蜜糖。即使这蜜糖中可能混着玻璃渣、一旦吞下会绞痛五脏六腑,她仍然甘之如饴。
但近两年主子极少传信于她,偶尔来信也仅有只言片语,再不复往昔大篇幅的嘘寒问暖……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命令,只让她静观其变,在必要时见机行事。
小月常常自我安慰——如今局势紧张,主子只是太忙了,但心中难免失落。她日思夜想,主子俊美无双的笑容令她魂牵梦萦,能早日结束潜伏任务、回到主子身边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事。
“少主的大恩大德,小月没齿不忘!”
见小月向自己三拜九叩,感动得泪流满面,白桢无奈地摆摆手:“不必如此……回去后转告你主子,他若还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儿,就光明正大地来同我较量,我白桢随时恭候。但他若执意将无辜之人牵连进来,休怪我不顾旧时情谊!”
白桢朝门外朗声唤道:“白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