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孝恭敬领命,立时便去打点行囊预备上路。
白老七要在金陵帮着办王子胜郑氏两桩丧事,走不开,但这等消息必要可靠的人报去方妥当。
薛良见白老七脱不开身,本要派薛家几个人去送信,被王熙鸾拦住。林之孝一回京,正好把诸人的信都带回去,王熙鸾又特请了白先生和她带来的人一同把此间消息带回承德,对白先生道:“家里连着出事,未能好好招待先生,心里着实愧疚,如今又要劳烦先生带信回去,真是辛苦先生了。”
白先生道:“生死之事难以预料,这非是姑娘愿意见的。跟着姑娘出来半年多,在济南时我已见得了许多从前未曾见过风光,往金陵来的一路上又见识许多,很是尽兴,姑娘不必心里愧疚。姑娘放心,这里消息和书信等物我定会妥善带给王大人温夫人。只是不能亲送姑娘回北了。”
王熙鸾道:“这回便是回去,最早也要等到秋日。且必是和三哥凤姐姐一同回去的。况且今岁荣国府两位表哥应都回来乡试,大抵我们两家会一起回北,有这么些人在一处,先生就放心罢。”
丧音报到京中荣国府时,正是刚过了端午。
年才三十过半,比自家还小两岁的亲弟弟亲弟媳妇忽然都没了,王宜和念及从前尚在闺中时和王子胜的姐弟情分,再想到他们兄弟姐妹间最年长的大哥还不过四十,便已有离世之人,不知将来各人都有什么结果,不免伤心落泪。
贾王两家是老亲,王子胜没了,贾母张问雁等也多有伤怀的,又命林之孝详细说来金陵是何等情况。
林之孝把知道的都回了,只说郑二太太是落胎伤身没养回来。王二老爷则是这些年酒色纵欲,本就身上虚弱不堪,郑二太太一走,他伤心之下支撑不住,也跟着去了。
贾母听完,感叹一回,不免担忧起贾赦身子。等王宜和林之孝等都退下,贾母和张问雁道:“论起来那王家二老爷比你老爷还年轻五岁,还说没就没了。你老爷到了这个岁数,太医又都那么说过,他再不保养,我只怕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张问雁忙起身至贾母身边,叹道:“老太太说的何尝不是,我也担忧老爷身子,只是老爷不爱听人总劝,我偶尔劝一两次,也不敢多劝。”
贾母问:“你老爷昨儿晚上怎么歇的?是谁伺候着?”
张问雁犹豫一回,道:“是在书房歇的。”
“我问你什么人伺候着!”贾母有些发急。
张问雁不敢再瞒,只得道:“是凝香凝彩两个……”
贾母听了气得锤榻,怒道:“一个就罢了,还两个!又不是二三十岁年轻时候馋嘴猫儿似的,他都四十了,去岁伴驾回来病了一个月,太医就嘱咐他好生保养,他倒好,养好了半点儿不听,又开始瞎闹!闹到春日又病一场!病了一两个月,这才养好多久,怎么就不长记性!”
张问雁见贾母气得狠了,忙上去替贾母抚背。
贾母推开张问雁的手,命:“去!把那混账种子叫来!”
张问雁无法,只得一礼回去,到了贾赦书房,说老太太有请。
自贾母松口让贾赦搬到荣禧堂这四五年来,这对母子先后经了处置以赖嬷嬷为首的贪污下人、贾瑚说亲并贾宝玉出生等事,关系不似从前紧张。贾赦也感觉到贾母态度对他不同。他虽然混账,但面对年已五十多将近六十老母的示好,态度也有些儿松动了。
再加之去岁他伴驾后回家病了一个月,贾母亲看了他四五次,格外嘱咐他好好保养,贾赦心内也不是不感动。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心结也不易解,贾赦本是被他祖母娇惯长大,从心底就觉得贾母不亲。他也一直猜是因贾政得中举人,他却身无功名之故。
因贾赦混账不知事是众人共识,所以虽然他是荣国府袭了爵位的一等将军,是荣国府名义上的当家人,但林如海忽然被提拔,二皇子逼迫,太子坐看贾王几家动静,并贾王林三家已表态忠于圣上之事都无人告诉贾赦。贾赦也并不知圣上在秋猎时命他伴驾,还和他一起怀念贾代善并不是因看重他这个人,而是看在王子腾贾母和林如海表态份上。
所以感动之余,贾赦心里又觉得贾母这关怀是因他在圣上面前得了脸的缘故。
若他伴驾时圣上并没垂问于他,老太太还会不会对他如此关怀?
加之今岁春日他又病了一场,贾母又来关怀劝他几次,贾赦心内更猜疑是贾母怕他身死,贾瑚又还太小撑不起门面,所以才如此殷殷劝慰。
疑心一起便再不好消,贾赦越琢磨越是这么个理儿。他再看贾宝玉越发长大,快要满周岁,生得乖巧可爱比迎春还强,十分讨贾母喜欢,迎春做姐姐的反退了一射之地,更觉得贾母对他关怀都是假的。
贾母等在荣庆堂知了王子胜死信,贾赦在前头自然也听得些消息。
从前王子腾王子胜之父王将军还在时,王家两兄弟自然都随父住在京中,和贾赦也相互认识,一起吃过酒。想到王子胜比他还小五岁,竟一病就死了,贾赦心里不是不害怕。再想起太医的话,他也暗自忖度着是不是该保养些。
可他到得荣庆堂,听贾母说了些王家二老爷如何如何,他又该如何保养的话,反起了逆心,和贾母道:“老太太关怀儿子,儿子自然心里感动。可儿子身强体健,病过两回都是不经心,也都养好了,老太太怎把我和死了的人比?”
贾母被气得发昏,贾赦看贾母说不出话,更觉得他想得对,竟不管贾母,自己一径回了书房。
当晚,贾赦越发赌气,又叫了两个丫头服侍安歇。
贾母气了几日缓过来,想想这些年的事,本因贾瑚对贾赦的心热乎了三分,此时也全被浇灭。
今岁是乡试之年,八月初八开考,贾瑚贾珠都要回南乡试,是荣国府一桩大事。并五月三十是贾宝玉的周岁,贾母等了一年这个日子要让贾宝玉抓些胭脂水粉钗环等物。还有和李家约好了等贾珠乡试回来再办婚事,明岁就要安排贾珠娶亲。贾母虽把各项事都放给了张问雁,但这三件事她免不得还要操心。
所以知道贾赦照旧和丫头姬妾们胡闹不了,还往外头去吃酒嫖妓,贾母再懒怠管。她心里立定主意,只要贾赦没在外把天捅破,她半句话也不会多说。
兼林之孝带信回来没过几日,贾赦一个丫头名翡翠的诊出怀了两个月余的身孕。这男子气血足身体强健才能令女子有孕,所以贾赦越发觉得自家身体还强健得很,更不把保养放在心上。
这翡翠便是那个王熙鸾还在荣国府居住时,挑中的替她和贾瑚给贾赦下药的丫头。
当初王熙鸾为着不叫贾瑚冒险,所以才揽下给贾赦下药这桩事。但她已不在荣国府,自然无法再亲手把药交给翡翠。
翡翠知鸾姑娘和瑚大爷婚前是再难回府上住长了,本心下松一口气,以为她再不必给老爷下药。
她十二岁被太太买进荣国府,十五岁开始服侍老爷,恩宠虽然不算多,却也不算太少。多的时候一月七八回,少了也有一二回。可三四年下来,她肚子并没一丝儿动静。
荣国府是个什么地方儿,服侍老爷又是什么差使,翡翠在府上六七年,心内一清二楚。纵刚服侍老爷时她还想着快些怀上一胎被提做姨娘,往后就终生有靠了,这三四年下来,她是再也不想留在府内,指望着再熬上一二年熬到二十岁,就能寻机和太太求出府去了。
鸾姑娘和大爷虽然狠,但应不至于要她的命。她只要守住这个秘密,一辈子不说出来,应能过一世平安日子。
去岁秋日鸾姑娘被温夫人接回王家时,她本是这么想的。
翡翠抚着尚无起伏的小腹发愣,等听人报“太太来了”才回过神,忙着起身。
张问雁领人进来恭贺她一回,说要给她开脸,封她做姨娘,翡翠都勉强笑着应了,到底被张问雁看出几分。
等人散去,张问雁便问她:“你担心什么?若怕和云雀一样,你尽管放心。我再不会让府里出这样的事。等你平安生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你就终身有靠了。跟了我这些年,你还不知道我?”
翡翠忙跪下对张问雁表白一番。
张问雁听她表完忠心,把她扶起来,看她还是眉眼间有些郁色,便道:“我就把你的屋子安排在我院子旁边儿最近的一所,服侍你的人我也都亲自挑了敲打一回,你要什么缺什么只管和我要。”
翡翠知道她再不能在太太面前露出什么了,努力调整心情,给太太行大礼谢恩。
张问雁看她神色还好,又说隔上半个月就请太医来给她诊脉,方出门去理别的事儿。
翡翠靠在门框看太太走远,把手放在小腹上,心内安慰自己道这腹中不管男女,毕竟是大爷的亲兄弟姐妹,就算大爷再心狠,也不会对小孩子怎么样的。
但随即这个想头就被她自己给驳了。
老爷不是大爷的亲爹?大爷不是照样给老爷下药?
鸾姑娘是不在府上了,可老爷去岁秋日病了一个月不说,今年又病了一个多月才好,可见是大爷不知用什么人、什么手段还在给老爷下药。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只盼着大爷不管做什么,还记着她一份功劳,留她和孩子一条命。
翡翠手停在小腹上,默默掉下泪来。
林之孝是五月初六下午到的京城,贾瑚尚和贾珠在国子监上学。
直到五月初九晚上贾瑚回来,往贾母贾赦张问雁等处请安毕,又到贾政王宜和处致哀一回,林之孝终于逮着空儿,亲手把王熙鸾给贾瑚的针线书信等交给贾瑚,东西物件分毫无损,他方心内暂安。
贾瑚身边小厮们都知道凡是未来大奶奶送来的东西,大爷是不许别人动的——连鸾姑娘给大爷做的鞋大爷都舍不得穿出去。所以见林之孝把东西给大爷,他们都不去收,看大爷自己接了东西,珍重放在案上。
看屋子里眼观鼻鼻观心的小厮们一眼,贾瑚让他们都出去,命林之孝把这大半年情况细细说来。
林之孝早预备着贾瑚要问。从跟王熙鸾出门的第一日起,但凡有什么事儿,他夜晚歇时便记在纸上,记到现在已有厚厚一叠。
看林之孝从怀里掏出一叠纸给他汇报,竟像是从前拿着工作笔记的秘书似的,贾瑚心内生出一股魔幻感,不禁道:“你既都记了,把纸留下我自看就是,你且家去罢。”
见林之孝犹豫,贾瑚问:“怎么?”
林之孝赔笑道:“大爷,不是我不想给大爷看,实是我的字儿上不得台面,再污了大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