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新生活 张平 6367 字 2022-09-29

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父亲几乎没有喝过一次药,只是在一次大吐血时,才喝了两口镇吐剂。母亲一直到父亲去世前十天,才真正知道了父亲的病因和即将到来的无法阻止的结局。为了不让弟弟的情绪受到影响,魏宏枝在父亲去世前十天,就再也没让弟弟见到父亲,尽管弟弟所在的学校离家只有二十几里地。那时父亲的身体和面容已经彻底变形,极度的消瘦、疼痛和虚弱让父亲形容枯槁,面无人色。剧痛没有让父亲吭过一声,但疼痛的感觉最终全写在了父亲的脸上和躯体上。父亲死前二十天就已经无法入睡,因为不能躺卧,只能像一只狗一样蜷缩在棉絮里。父亲去世前十多天就开始浑身战栗,两手死死地抠着炕席以致指甲纷纷脱落。魏宏枝日日夜夜守候在父亲身旁,看着已经不成人样的父亲,她最后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父亲能早点离开人世。毫无任何怜悯之心的病痛一直把父亲折磨到最后一刻,人们都说父亲真的是一条狗命,活得艰难,死也不易。父亲陷入昏迷只有一天多时间,而后一阵大呕,呕出一大摊像黑酱一样的血块,这之后再也没醒过来。看着一动不动的父亲,大家都以为父亲是昏睡过去了,但等到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硬,越来越凉时,才明白父亲终于彻底地去了。

哭得昏天黑地的魏宏枝,一直到父亲被掩埋后,才渐渐体悟父亲的死给她带来的终生剧痛;父亲的死,也让她过早地完成了一个贫困农民的基因传承。贫穷,可以让一个人的承受能力超越人的生命极限。她从父亲身上,看到了一次活生生的这样的生死演练。

魏宏枝记住了父亲去世那天雷声滚过自家的屋檐,自家的瓦页掉下来无数。

武祥几乎不在妻子跟前提她的父亲,刚结婚那几年,有那么几次,不经意间说到她父亲的事,魏宏枝立刻埋下脸去,几乎一刹那间,大颗大颗的泪水就会砸进碗里,砸在桌子上。

在此后魏宏枝的人生历程和人生抉择中,似乎都掺进了父亲的影响。夫妇俩二十几年的婚姻生活中,无论是病痛还是横灾,武祥曾多次领略过妻子的坚韧和毅力。

作为丈夫,武祥也清楚妻子的个性和脾气。在这个世界上,武祥还从来没有见过妻子为什么事情焦虑过,发愁过。她好像参透了生死交谢,寒暑迭迁,万物流动,人之常情。他甚至很少见妻子为什么难事发愣皱眉头,尤其是极少见妻子有唉声叹气的时候。恰因如此,他甚至常常会觉得妻子有些冷漠,有些乖戾,缺少点女人应有的温和与柔媚。

回到当下,让武祥吃惊和难以猜透的是,今天晚上妻子的情绪怎么会这么差?半年前做乳腺癌根治切除手术时,临进手术室了,妻子还乐呵呵地说:你去给我买把新梳子,老梳子齿都掉了好几根,咱经过手术室的洗礼,得重新做人不是?

永远也压不倒打不垮的妻子,怎么会成了这样?

即使是魏宏刚出事的那些天,妻子的神态和精神也从来没有这样低落和萎靡过。她甚至还常常劝说武祥和绵绵,是树,春天都得发芽,是人,三灾六难不在话下。她要大家都乐观一些,眼光都放宽一些,而她也确实很乐观,眼光也确实放得很宽。即使在魏宏刚被宣布双规,在市委常委会上被突然带走时,妻子除了感冒发烧至三十九度多的那几天,都一直在坚持上班。他劝她休息好再说,魏宏枝不在意地说:不就扁担长,板凳宽那么点事吗,绵绵舅是绵绵舅,我们是我们。我们的扁担又没折,我们还得过我们的生活。

看着妻子对天塌地陷泰然处之的样子,他也不住地安慰自己,提醒自己,这当口一定帮衬妻子坚决顶住,绝不能倒下。看着妻子的言行举止,他常常会突然生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敬重之情。妻子虽然没有那多的温柔优雅,但妻子坚强、刚毅,千斤的担子也压不弯腰,一个真正宠辱不惊,可以同甘共苦的女汉子。平时,她宁静得就像放在犄角旮旯的一根棍子,家里一旦出事了,她能抡得八面来风,呼呼呼的。有妻子这样的女人撑着,这个家什么时候也垮不了。

武祥深深爱着自己的妻子,爱着自己的家。武祥与魏宏枝结婚二十余年,几乎没有几年安逸的日子。武祥有个妹妹,刚结婚不久就得了一种怪病,医学术语称之为一种典型的自身免疫性结缔组织病——红斑狼疮。当得知这个病几乎是不治之症时,自己的父亲母亲首先从精神上就完全垮掉了。武祥的妹妹很漂亮,省音乐专科学院毕业,弹得一手好钢琴,曾多次获奖。得病前,当时中央音乐学院已批准她进修两年。妹妹也确有音乐天赋,每当她修长的双指在琴键上来回舞动,一曲曲悦耳的旋律就立刻回荡在并不宽敞的家中。妹妹的琴声,像蔷薇摇晃着细雨潸潸落下,让家里充满了温馨,给了爸妈无尽的欢乐和憧憬。妹妹的学习成绩很好,当初很轻松就考上了那所省里最好的音乐专科学院。据老师讲,妹妹的文化课成绩比中央音乐学院高出三十多分,但专业成绩并不理想,并不是因为分数低,而是复试和面试的结果让她的排名落在了后面——她的音乐老师说,你就是肖邦的妹妹,没有关系也是枉然。再后来,妹妹留在学校当了钢琴老师。那时候,妹妹已在全国青年钢琴比赛中荣获了二等奖。再后来,妹妹结婚了,嫁给了一位市老领导的孩子、狂热追求妹妹多年的市教育局中教科副科长贾贵文。妹妹的婚姻武祥和父母都赞成,咱们这样的家庭,嫁给一个那样的人家,那还不是攀了高枝。唯一强烈反对的是妻子魏宏枝,妻子经过多方打听,知道那个贾贵文品行很差,纯粹一个纨绔子弟。父母则说,人家不嫌咱门不当户不对,咱还嫌弃人家是干部子弟?干部子弟家教严,懂规矩,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几个差的?不管怎么说,好的还是多。再说了,千差万差,还就真差在咱头上了?

谁知妻子一语成谶,结婚才一年多,妹妹就被气得常常回不了家。据人说,那个贾贵文在外面的女人少说也有一打,整宿整夜在外面鬼混是常事。公公婆婆年纪大了,住得也远,两年了没有孩子,对儿媳妇怨气也不少。见了面,就叨叨风来了,雨来了,娶个媳妇肚来了,你可倒好,肚子比瓦片还薄!说罢,冷屁股冷脸地转身就走了,自始至终,婆婆从来没说过儿子一句不是。直到这个时候,武祥才明白了老人常说的一句话,儿女婚姻,就得门当户对。攀上了高枝,毁的是儿女。侯门深似海,滴滴都是泪。平民百姓走入官宦门第,真要想翻身也只能靠下一辈人。而如今你连儿子姑娘也没生下一个,还指望公公婆婆把你当人看?

那时候绵绵已经五岁,当姑姑的几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侄女。家里的玩具,几乎全是妹妹买回来的。绵绵一回到家,黏到姑姑怀里扭来扭去的像块。绵绵那点还算过得去的钢琴水平,都是姑姑手把手教出来的。到姑姑那里学钢琴的孩子多得要走后门,一个星期天辅导几十个孩子,每个孩子也就那么十几分钟半小时,姑姑的脾气让所有的学生都战战兢兢。唯有到了绵绵这里,姑姑一没脾气,二没时限,只要绵绵乐意,想弹多久就弹多久。即使弹错了,使性子瞎捣蛋,弹得狗屁不通,姑姑也从没说个不字。

让人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美丽清秀、人见人爱的妹妹一下子就病倒了!而且不到三个月就离开了这个让她无限留恋而又万分悲伤的人世!至亲的女儿在春天结束了生命,就好似春天真的来过了么?父母遭受的打击是残酷的,老两口几天几夜守着行将离去的女儿,眼看着她日渐面如死灰,形容枯槁,喉咙里无声的呜咽惨厉而瘆人,他们的痛是无法排解的。青草在林中青,白云在树梢白,孩子的死一多半是他们虚荣造成的。嫁出去的姑娘,最终死在娘家,公公婆婆除了妹妹在医院时看过那么一次,就再也没露过面。而妹妹的娘家,公公压根都没来过,婆婆还是妹妹结婚那年在屋子里站了几分钟,让座都不坐,四下扫了几眼就走了。结婚后,武祥的父母送姑娘到亲家家里时,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天差地别。相比人家的房子,自己的家就是个鸽子窝。卖了老家房子,倾尽家财买来的六十多平方米的家,客厅还不到五平方米,两个人坐下来几乎就是脸对脸,端杯水都要从头上越过去。亲家母一身珠光宝气,如果坐在那令人寒碜的椅子上,连自己也觉得不配人家。亲家的住宅,则在市里的中心区域,闹中取静,就像建在一座幽静的公园里。那一片都是市领导的小楼,大多都精心翻修过。有灌木搭成的拱门,有树篱摆弄的造型。灰砖绿瓦,深色青彩,显得超凡脱俗,典雅显赫。打远看去都是枝叶繁茂、精心修剪过的茂林修竹。走近了,还会看到一片片奇花异卉、垂柳丰草,处处展露着非同一般的荣耀与气势。亲家的小楼上下三层,更是周遭精邃,半亩大的一个院子,一派绿烟红雾。再等进了客厅,第一感觉就是这个客厅比自家的整个房子面积还要大,光墙上的一张大画就比自家的客厅都大。他们手足无措地在沙发上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逃也似的离开了。老领导很客气,跟他们几个都握了握手,然后伸伸手让坐下,小保姆很快送上了茶水和水果,水果都削了皮切成了薄片,还有一些说不上名来的水果也摆得整整齐齐。寒暄了几句,好像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亲家母在一旁不停地打着手机,嗓音不大,但透露着说一不二、不容置疑的威严。离开的时候,他们还没出门,回头看时,身后就只剩一个保姆了。保姆关门时,那哐当的一声巨响,几乎吓了他们一跳。

直到这个时候,武祥的父母才开始意识到儿媳妇魏宏枝当初的坚决反对真的是为了一家人好,身为父母同意把闺女嫁进这个家门也许是这辈子最错、最不该的一个抉择!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即使妹妹的病跟她的婚姻无关,但妹妹的婚姻却是她过早病故的最大原因。妹妹刚住院时,贾贵文还时不时地来看看,当得知妹妹的病几乎是不治之症很难痊愈时,妹妹就很难再见到丈夫的身影。妹妹病重时,贾贵文全家一起乘坐豪华邮轮,地中海四国游去了,整整二十天之后才回来!

最可气可恨的是,妹妹住院治疗的费用,贾贵文一家只缴过一次,其余的便再也不管。武祥夫妇和父母十多年来省吃俭用,加上妹妹加班加点带学生的费用,原本想换套大房一共积攒的三十多万块钱,几乎全垫在了医院里。武祥去贾贵文家里找过几次,从来都见不到人影,后来去单位,去他父母家,也一样无功而返。有一次打通了电话,贾贵文居然振振有词地说,你家的人病了,凭什么让我们家人掏钱!

那时候妻子魏宏枝刚刚当了车间副主任,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武祥知道妻子的脾气,一直瞒着没跟妻子讲。但从公公婆婆的哭诉中得知事情经过后,妻子气得瞪着武祥一夜都没合眼。第二天,魏宏枝带了两个徒弟直奔教育局,先找局长,后找处长,把整个教育局都闹得天翻地覆,人人义愤填膺!魏宏枝反复讲述着一件事:我公公他老实巴交,俭朴克己,三年前去县医院做完割痔手术,连住院费都舍不得掏,当天下午硬是走了十二里路,走路回家!他从嗓子眼儿攒下的那点儿钱,真的是救不了他女儿呀!

……

本来就不得人心的一个干部子弟,居然干出这样的事情来,顿时成了人神共愤的禽兽!那小子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转身就跑,好几天都无影无踪不来上班。妻子魏宏枝并没罢手,你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第四天一早,她把车间的一半人都带到了那个老领导的家门口,一张大幅标语一字拉开:无德无品无教养,无仁无义无天理!

市委大院宿舍区本来是个显贵清静的地方,一下子竟热闹起来。这样的丑事,谁听了谁跺脚、谁咬牙。老领导刚开始还打电话叫来了几个警察,但警察再一听缘由,歪着脑袋直摇头,也就站着光看不管了。后来又来了几个记者,这下老领导才慌了。当时赶紧托人找到了妻子的弟弟魏宏刚。魏宏刚那时已经是一个城区的副区长了,听说姐姐在老领导家门口闹事,立刻开车就找了过来。弟弟上来就说,什么事犯得着这么闹?人家是老领导,得罪了人家,让我以后还在市里怎么混?再说了,好歹也还是一家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闹到这步田地?魏宏枝盯着弟弟,一字一板地说:你姐夫也在这里,你问问小姑子在他家过过一天好日子没有?如果不是把人逼到绝路上,谁会来这里闹!他一家不仁,就别怪姐姐不义!把我的小姑子害成这样,这样的事你忍得了,姐姐忍不了!这辈子忍不了,下辈子也忍不了!姐姐今天的事不用你管,姐姐一人做事一人当,跟你这个副区长没任何干系。不过你听着,将来你当官要是也当成了这个熊样子,小心姐姐也一样闹你!不管谁当官也不能当得没天理,没人性!

那当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没有一个人听了不气愤不憎恶,几乎异口同声说道:这样的人家,要是真没钱,真没办法,也还可以理解。像这样的家庭,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收入,凭什么这样丧尽天良,不仁不义!

这件事持续发酵、街头巷议,连当时的市领导也获悉了此事,市领导对此怒不可遏,雷霆震怒,拍着桌子说:真是太不像话了,品质败坏,影响恶劣,让老百姓怎么看待你们这些领导干部!

结果是贾贵文全家登门赔礼道歉,住院费医疗费陪护费和药费一次性全部付清!

妹妹弥留之际还在念念不忘嫂子的恩义,去世的那一天,她一直等着嫂嫂合不了眼。妻子赶回来一边抱着妹妹一边泣不成声,妹妹断断续续只对嫂子说了一句话,下辈子……还做我的嫂子……

魏宏枝禁不住号啕大哭,好妹子,下辈子嫂嫂就做你的姐,一定让你活得像个人……

妹妹死的时候,最难过最揪心的还有绵绵,她一个人长时间窝在墙角,她的哭几乎听不到声音,也听不到她的喘气声,嘴巴大大地张着,绝望地看着病床上的姑姑,泪水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来,没完没了地流下来……她很害怕,好像根本不相信姑姑会死,会永远地离开她,即使半年之后,只要一看到姑姑的照片,就会放声大哭,哭着喊着要姑姑。

最凄苦的还是那两位老人,他们实在挺不住这人生最为沉重的打击,两年内武祥父母先后离世。父亲只比母亲晚走半年,平时父亲说得最多的就是,你爸你妈没本事,咱家也就这么一个平常人家。咱家前辈子一定是积了大德了,才让你娶了这样的一个好媳妇。儿子,咱要有良心,好好善待你的媳妇,这辈子她是咱家最大的恩人。报答不了人家的恩德,咱自己就多受点儿罪吧,别让她太累太苦,今后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要惹人家生气……

父亲的话,至今历历在耳,刻骨铭心。

魏宏刚曾说过,姐姐是他的福气运气。武祥觉得,拥有魏宏枝这样的妻子更是自己的福气运气,他甚至觉得这个家只要有妻子在,纵然天塌地陷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在现如今这样的社会里,能有个魏宏枝这样的女人做家里的后盾,已年过半百的丈夫还会奢求什么?尽管在几年前,突然出人头地的内弟,官运亨通、顺风顺水做了万人敬畏的领导干部,但在武祥的心目中,妻子的性情和作风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妻子仍然还是那个妻子:相貌平常,朴朴实实,一身正气,说话做事,一是一二是二,敢拿主意,敢做主。即使弟弟当了市委书记,也从未看到过妻子得意洋洋、欣喜若狂的样子。平时只要一见了弟弟魏宏刚,妻子说得最多的总是那么几句:好好干,别忘本,心里真要装着老百姓,你一个书记,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有多少人整天盯着你看,别像有些领导,人前威风凛凛,人后被骂得狗屎不如。不管做什么事,咱首先要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老婆孩子,对得起良心。有时候弟弟听烦了,就呛姐姐一句,姐姐你能不能说点别的,让我高兴点儿,那么多闹心的事,见了面还得听你数落,你天天警钟长鸣、警钟长鸣的,你干脆改名叫魏警钟吧!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每逢这个时候,魏宏枝依旧是不依不饶,拳头捶着魏宏刚的肩胛说:宏刚你听着,你到这位置了,还能听到几句真话?谁还跟你掏心掏肺的,也就姐姐这么说说你,等将来你官再做大了,到了省里到了北京,只怕连姐姐的话你也听不到了。领导干部里头也有好有坏,成天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国家就能看着不管?不信你现在下去好好听听老百姓都在说些啥,告诉你,别说你,现在连你姐也快听不到真话了,成天都是魏书记长魏书记短的,我都听烦了,你还不觉得烦?还想听什么高兴的话?实话跟你说,姐姐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一想到你,我连觉也睡不安生。我不知道你这个家是个什么样子,我那个家要不是你姐你姐夫堵得严,什么东西都送得进来!那些大包小包的,天知道都是些什么!连我家都成了这个样子,你是个市委书记你不怕吗?你就不担心吗?这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吗?照这么下去,有朝一日老百姓闹腾起来,你们这些领导干部有好果子吃吗?只怕姐姐也得跟着你受连累!

此后,姐弟俩见面,几乎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尤其是弟弟当了市委书记以后,妻子动不动就好一阵子唉声叹气,总说:家里整天被那么多不三不四的人围着,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啊,说不定真要给毁了。

二十多年了,妻子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婚前这个样子,婚后还是这个样子。武祥有时候连自己也觉得太对不起妻子了,妻子的衣服永远是那老三件,几乎没见过她穿过裙子高跟鞋,像样的衣服更是很少。过去每天就那么一身工作服,到后来大家离开了工厂,都不穿工作服了,她永远都是衫子裤子,棉衣棉裤。以前大家都是叫师傅,后来当主任了,还让大家叫她师傅,如今成了分公司副总,依然还是让叫师傅。后来,好多次总公司领导要再提拔她,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好单位好位置都想调她过去,统统被她断然拒绝了:我不干,也干不了,我是块什么料我知道,我都到更年期了,还往上升,不怕人家笑话?你们可别给我找罪受。弟弟当市长时她是这个样子,弟弟当了市委书记时仍然还是这个样子。八点钟上班,六点钟回家,加班加点从未缺过,也很少迟到早退。有人跟武祥念叨说:找老婆就得找你老婆那样的,你飞黄腾达了,她该骂你还骂你;你倒霉了、犯罪了、蹲了监狱她还会是你老婆,十年二十年也会等你出来,一辈子也不会离你而去。刚听了这话时武祥一笑置之,思忖后想了想突然泪流满面,哇哇哇地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了好久。他想起了苦命的妹妹,想起了劳苦穷酸一生的父母,都是妻子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给了他们人生最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