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富心中有气,并不肯接那偏远地方的小官,索性辞官,直接来了青泽书院教书。
像林富这样的官员来青泽的还有不少,遂青泽书院一时在京名声大噪,不少书生慕名而来求学。
同时也因着恁大名气,传遍了市井,许多人家供不起子弟读书,想找份工的,都听说了青泽之外,还开有个青翼学堂,分商事、匠人学堂,可以进去学手艺。
这青泽寓意润物无声,寻常百姓不懂,青翼寓意如虎添翼,却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
听说与在柜上白做三年工不同,这学堂包学生食宿,做工“实习”之后,还有少量的月银拿,若学的快的,一年就能成为成手,“转正”后一如那些大伙计一般的月银。
百姓人家就是为省口嚼用也想送孩子来的,更何况还能拿银子回去贴补家用,不由喜出望外,纷纷送孩子过来。
因而青翼学堂的商事、匠人学堂竟出乎预料的火爆,非但生源不愁了,沈瑞还得愁是不是要扩建学校,又或者建个分校,更细致的分类匠人,如木工铁匠。
罚米新政出来后,不光是青泽、青翼得了发展良机,沈瑞还趁机发展了另一桩事业——标行。
田丰本就按照沈瑞的设想,借了开封镖局分号的名头,与杜老八一道将“顺风标行”组建起来。
年初田丰才跑了趟山东,将那边的路线铺好,不少“站点”还在建设中,他就被抽调,跟着赵弘沛去了山西。
这一路同样是去打通江湖关系,招募一些好手,为将来顺风标行的山西线做准备。
现在有了罚米事,又不少官员都是被罚输米大同这边,沈瑞就提早启动了标行的山西线——田丰打头阵料理好了沿途关系,杜老八这边掌控京中顺风标行接受粮米的镖。
只收取他们自家送粮三分之一的费用,却有专门镖师一路送到大同仓,保证一应手续办理齐全,而若是失了镖,标行还负责赔偿。
这样的条件算得优渥。
一时顺风标行也在京里大受欢迎,而通往山西的交通网也初步建立起来了。
沈瑞还私下里同寿哥建议过,罚米虽然可以缓解九边缺粮,但单纯的罚米也容易造成一地米价哄抬,尤其是罚那些致使边关粮草亏折浥烂的官员。
罚他们米粮输本地,他们自然不会选择从江南买粮过来,只会在当地筹粮。当地本就缺粮,再因他们筹粮致使粮价飞涨,苦的还是百姓,便失了皇上仁善本意。
不若改让他们做“善事”来赎罪,比如,修桥铺路,又比如山陕多旱,可让他们打井。
这些人若非中饱私囊、不作为,也不会致使仓储受损,那就从他们身上割了那些民脂民膏下来,造福于民,也是应有之义。
还有之前户部兵部曾提过为了充盈国库,让边将罚银赎罪、以及纳银升迁,也可以同样让他们铺桥修路。
先户部兵部要卖官鬻爵时,前沈瑞就曾建议过寿哥,可以以修桥铺路的慈善之名,再捐纳一定的银两,赐商贾富户祖上五到七品的“荣誉官职”。
此条已在江南几处富庶之地试着推行,当地乡绅本就有造福乡里的觉悟,常有善举,如今善举还能换来个“簪缨之家”的效果,更有不少豪商肯为此掏银子。
而这道路也不是胡乱修的,不能开个山间小路就抵账,更不能乱修一气。这还是要由朝廷统一规划,从哪段到哪段,明确标出,修到什么程度,要验收后方可作准。
捐银多少也隐隐含在修路工程款里,方不显得卖官鬻爵,官阶、授官授诰命人数与款项数都有成例。
江南基地试运行,反馈回来的财政情况、基础建设情况都十分喜人。
只是那到底是江南豪商巨贾,有闲钱有闲情才会考虑门第问题,才肯为个“虚名”花这份银子。
在边关,生存问题始终摆在众人面前,是没有人会考虑那些虚的。
那么,山西的路,就请那些想纳银赎罪、想纳银升官的武将来修吧。
如此在山西大面积修路,同样也有很重要的战略考虑——一旦有战事,内地粮草、兵械运输速度将有极大提升。
寿哥听了之前涨粮价还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还是先将边关仓储填满是当务之急,要让边兵饿肚子,那关隘也甭想守住了。
待听到后面战略考虑,这才重视起来,收了沈瑞的札子,表示要与内阁及兵部商议再定。
因本身修路就有先例,沈瑞这次的札子也是同样是问过杨廷和、王华意见的,又同李延清讨论了山西修路、打井的可能性和一些技术问题,写得详尽扎实,沈瑞是不担心内阁通过率的。
此外,针对兵部再次提出乞开生员入监,及僧道给度牒纳银事例,沈瑞给出的建议是,参照西苑“景区”征税法令,对香火鼎盛的寺庙、道观本身开启僧道官缺纳银,而对重点景区周围商家,商税也按实际情况翻倍收取。
寿哥对此倒无异议。
自从上次与沈瑞聊过后,他还真在西苑给天梁子立了个名号天梁观,图的就是这香火银子。
在南斗六星中天梁宫为延寿星君,因这好兆头,不少人到了西苑都会去天梁宫拜拜,为家中老人祈福。
天梁子也还是改不了他爱给人送药的毛病,就是被捧成了神仙观主,也没矜持起来。好在他的药就算吃不好也吃不坏,偶尔吃好了几个,更添了他神仙之名。
京中老夫人们求长寿的更是大把的捐香油银子。
爱赚钱的寿哥为此乐开了花。
刘瑾轰轰烈烈开展他的变法,当然也没放过当初算计他的人。
他先是招了陕西解元邵晋夫为侄女婿。
这邵晋夫也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神童,比戴大宾还小上两岁,如今年方十七,去岁乡试一举夺了陕西解元,也是轰动一时。
只是今年春闱落榜,未得进士,这才没进入刘瑾视线。
待李经事出,刘瑾知不能再招戴大宾,便命手下幕僚去北榜各省会馆,了解一下新科进士们的情况,给侄女儿觅个良人。
这才得知邵晋夫此人。
因着他年少,头次下场未中实算不得什么,他自己心态也很好,没甚沮丧,会试落榜后游玩了几天,就收拾了行囊返乡苦读去了。
刘瑾派人往府县传话,又遣媒人上门,威逼之下,邵晋夫到底还是乖乖回京来娶刘瑾侄女了。
那边刚一谈妥换了庚帖,邵晋夫都没启程呢,这边京城里刘瑾就已让人放出话去,说他侄女要嫁与陕西解元、少年英才。
婚事定在年底,喜帖倒是早早发了,满朝文武都收着了,甭管乐意不乐意,大抵是要捏着鼻子办份礼上门的。
先有戴大宾诗集大火,后有这场人尽皆知的婚礼消息,一时传当初刘瑾要逼戴大宾为婿的话也就被冲得淡了,李经不明不白死在北镇抚司狱里的事儿更是没人提了。
但刘瑾岂会不查,尤其是内行厂建立之后,有了自己班底,忠心可靠,刘瑾便命内行厂去查李经死因,以及那日御道匿名书事件。
最终结论,李经这事儿前前后后都透着丘聚的影子,至于御道匿名书,丘聚也脱不了干系。
此时,刘瑾对丘聚已是起了杀心。
而御道匿名书里跳出来的其他人,如出来与百官喊话的黄伟,给百官送冰瓜邀买人心的李荣,还有那个该死的跑去了御前告状的陈宽,他刘祖宗一个都不会放过。
黄伟根基最浅,刘瑾寻了个错儿就把人打发去南京与王岳作伴了。
陈宽个老滑头,寻常老实得出奇,不想竟然是蔫坏,只是也因为他平日里老实,做事本分,竟一时抓不到错儿。
李荣是司礼监的老人,对付他可要费些心力。
然没等刘瑾出手,李荣倒是先发制人,上奏,内府甲子库收贮阔白三梭布,原是专供赏内官内使用,如今却被充文武官折俸包儿,以致库藏空虚,供赏缺乏,乞遣官查究。
这也是在清查的当口上,皇上便遣司礼监左少监张淮、给事中张云、御史王注、户部郎中董锐查盘计折俸己支者。
此一番查下来,却是布八万六千六百余疋,亏欠者又万有九千五百余疋。内外官当究问者,凡一百七十三人。
期间捎带上不少刘瑾的人,半数撤职查办、下镇抚司狱。
更是连工部尚书李鐩也牵扯其中,只是他获罪较轻,只被夺俸,罚米百石。
这事儿因着牵连颇广,刘瑾也是护不住所有人了,到底被折了人手,刘瑾发脾气也没用。
倒是幕僚为他出了个招儿,叫他借力打力,将这事儿也挂上了丘聚。
丘聚在外面经营买卖的事儿算不得秘密,论起来,哪个大太监名下没点儿产业!
丘聚将罗祥塞进御马监,又把张永拱去了山西,那眼睛还不是盯在皇庄皇店上。
刘瑾的内行厂一面打压着东厂,一面调查着丘聚,先是借着李荣这起子三梭布的事儿将丘聚名下的绸缎庄拖下水,却不止在布庄仓库里查出三梭布,竟还有江南织造的上等文绮,且还不是一批两批。
这样品相的东西,分明就是从贡品里抠出来,分明是办外差的加大了额度索要贡品,截留下来的中饱私囊。
而顺着这批文绮往南查,丘聚曾帮着内官监少监崔杲摆平了盐引的事、收了崔杲以贡品为贿赂的事儿,也就被刘瑾捏在手里了。
其实当时崔杲是刘瑾的人,崔杲的干儿子谭良也是头一个来求的刘瑾。
但当时朝堂都盯着这事儿,工部尚书曾鉴、户部尚书韩文连带着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没一个不上折子弹劾的,连内阁三位阁老都发了话。
刘瑾正是被刘健谢迁逼得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哪里会管崔杲的死活。
倒没想到谭良求到丘聚那边,丘聚能用谭良去套了王岳侄儿王锐的话,最终扳倒王岳。
扳倒刘健、谢迁、王岳一干人等的时候,丘聚是他刘瑾的盟友,他不会理会丘聚用了什么手段。而如今么,却是要思量,丘聚这爪子这么长,当时就伸到自己夹带里挖人了!
既然你敢伸贼爪,就不要怪你祖宗剁下来!刘瑾心里发着狠,调头就上书,就从盐引往下撕掳。
刘瑾先是找人踢爆了崔杲讨盐引,实际拿到的比所需更多,进而爆出崔杲用那些盐引兑银置办的贡品织金叚匹、文绮都比宫中所定额度要多,多的那部分,却是“不翼而飞”。
这不就在丘聚名下的绸缎庄里找到了,绸缎庄里丘聚的两个心腹干儿子当场被捕,下了北镇抚司狱。
不过,没等刘瑾拿到那两人的口供,这两人便在狱中上吊自尽了。
防守恁是严密还能让他们死了,可见北镇抚司里有丘聚的人无疑。
那么先前李经的死,显见也是丘聚所为了。
刘瑾怒火中烧,很快上奏,言说访得扬州两淮运司商人杜成等各名下革支盐引一百一十六万引堆放在库,若不早处置,日久弊生,乞差遣官查盘,见数变卖银两解京送库。
随后宫中传旨,商人支取的引盐,三个月上仍然不见有买卖交易者,问罪。延迟半年上不交易者,盐引没官。
一时清丈土地刚刚开始推行,清查盐引又箭在弦上。
这扬州商人杜成,是闫家倒台后新崛起的盐商。
当初闫家的案子是东厂办的,丘聚的人抄的闫家。这杜成自然就是丘聚扶起来的。
他原也是跑盐的出身,在盐引剪角上投机钻营反复支盐、夹带私盐、囤积私卖,又有哪一桩是他没做过的。
而这些多得来的银子,除了造就另一位扬州首富外,自然也都流向了京师,丘聚的口袋。
“找人,把派去的人半路做了。”丘聚一双眼睛寒光逼人。
他对面跪着的心腹急声道:“干爹,那……那是朝廷的给事中和御史……”
若是宫中遣人过去,杀了一埋就拉倒,还能空出位子来给干儿孙留着。
可若劫杀朝廷命官,那可另当别论。
“若是朝廷追究下来……”那心腹额角已是隐隐见汗。
又不是在狱里,说弄死就弄死了,官道上凭白死两个官员,又是身负皇命的,朝廷岂能不追究?那可真是要千刀万剐了。
珍姨娘却在旁边道:“那就把杜成做了,扬州盐商多得很,再立一个就是。”
她的声音甜美如昔,然听在人耳里却激起一阵冰寒战栗。
丘聚扫了一眼,心知她巴不得借机将取代了她闫家的杜家做掉,但口中却仍道:“也不失为个办法。把首尾收拾利落了。”
那心腹明显松了口气,做掉一个盐商,哪怕是灭门,也总比做掉两个朝廷命官容易,且风险更小。“那儿子去找……”
“杜家买卖做得大,总会引来一二匪类觊觎的,打劫灭门都是匪寇惯行手段。”珍姨娘又慢悠悠道:“做完了,就找个不相干的人,投书给松江小沈状元,就说,他父亲孝中与丫鬟私通产子,那丫鬟和孩子都在我们手上,让他去扬州把杜家灭门的案子抹平了。”
那心腹听得目瞪口呆,不住的去看丘聚。
丘聚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他是太后的亲侄女婿,背后岳丈老泰山在京里都是横着走的,他一个状元出身,总有些关系吧。”听得珍姨娘像有些不耐烦般,道:“哎呀,用什么法子是他的事儿。他要说做不到呢,那好,那这丫鬟和孩子的事儿,便就算在他头上。他以后,便也什么都不用做了。”
那心腹觑着丘聚脸色,见他在珍姨娘说完后,微微颔首,便扯出个笑来,陪笑赞道:“姨奶奶好手段。儿子这就去办。”
打发走了心腹,珍姨娘一边儿帮丘聚捶背顺着气,一边儿低声叹道:“可惜了小山折在了牢头,不然,松江的事儿原是他经手的,能办得更利落些。”
丘聚想起折在北镇抚司里的人手就一阵肉疼,先有李经的事儿,让刘瑾和杨玉挖出来他埋的钉子,而这次,损了明线又折了暗线,他手下能用的人已是不多了。
刘瑾这个忘八羔子,内行厂压得东厂喘不过气来,现在又来挖他的私产,毁他的人,这是要赶尽杀绝了?
李经这个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还有,沈、瑞!
丘聚咬着后槽牙,沈瑞真是他的克星,哪儿哪儿都有他呢?李经的事儿,若不是沈瑞坏事,李经怕就得手了,刘瑾也早被御史追着弹劾了!皇上岂会还信他!
还有匿名书的事儿!要不是沈瑞和陈宽半路上跑出来搅合,若是当天死上一两个老大人,那刘瑾的脑袋干脆就保不住了!
再往前数,沈瑞和张永联手的那些事儿,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让丘聚火大。
沈瑞,沈瑞,这个祸害必须得除了。
沈瑞,沈瑞,流民的事儿碾不死你是吧?那就换个别的事儿!
丘聚眯了眯眼睛,叫门外人将他另一个心腹唤来,吩咐道:“你亲自去给裴元河送个信儿,当初贺家通倭那事儿,让他查了那个姓孙的,不是查出点儿问题?让他继续给老子挖……”
五六十年前,哼,那就往那桩事上撞,老子就不信,这还弄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