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七章 星河明淡(九)

大明望族 雁九 9616 字 10个月前

仁寿宫小佛堂

时已入秋,虫鸣尽绝,只有笃笃木鱼之声回荡在小小院落中,伴随着溢散而出的幽幽檀香,显得格外静谧安详。

檐下蒲团上,却是跪伏着个宫装少妇,兀自嘤嘤哭泣,口中喃喃。

太皇太后喜静,素来少叫人伺候,尤其是礼佛时,只会留一二贴心宫人在身侧,余者都远远打发了去。这少妇也是孤身在此,身边再无旁人。

不知过了多久,木鱼声终于停了下来,小佛堂的门开了,两个宫人扶着太皇太后走了出来。

那少妇慌忙惶惶然跪好,抬起头来,哀哀唤了一声:“老娘娘。”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却正是沈贤妃。

她一改往日鲜亮活泼的妆扮,只着一身淡色衣裳,未施粉黛,环佩一概皆无,一张素净的小脸泪痕纵横,显得分外怜人。

一贯对沈贤妃的巧嘴颇为喜爱的太皇太后,此时见了这样的她却没有丝毫怜惜表情,只淡淡吩咐左右道:“带她过来。”

一个宫人应了一声,过去搀起沈贤妃。

沈贤妃素来娇生惯养,几时跪过这样长的时候,此刻腿脚俱都麻了,真是钻心的麻痒难受,却也不敢有丝毫表露,强忍着在宫人搀扶下一瘸一拐跟着太皇太后进了偏殿。

待这两个宫人也都被打发了下去,沈贤妃立刻再次跪下,膝行到太皇太后跟前,抱住她的双腿,哭道:“老娘娘,您是知道臣妾的,就是给臣妾一万个胆子也断不敢有那样歹心啊……”

“臣妾是贪那口腹之欲,但也就是看皇上也喜欢,就往皇上那边进了两回,皇后娘娘和德妃那边,臣妾都是怕徒增口舌,不敢送的啊……”

“皇上重嫡长,臣妾又哪里不知!臣妾正是盼着皇后娘娘赶紧有皇子,臣妾才能早日有自己的孩儿,又岂会去害皇后娘娘……”

“害了皇后娘娘,于臣妾又有什么好处!臣妾还没有自己的孩儿,家世又差,难道还能指着自己扶正不成……”

“要害人也不是能轻易害了去的,臣妾入宫才多少时日,娘家又一个出息人都没有,这等事儿臣妾怎么做得来?”

“谋害皇嗣何等大罪,臣妾娘家有多少脑袋够砍的?如今还一点儿好处的影子都见不着,臣妾娘家又岂会帮了臣妾……”

见太皇太后始终默不作声转着佛珠,沈贤妃心中越发着急,想好的说辞说没了,就越发口不择言起来,当说的不当说的,但凡想到了就立刻脱口而出,竟是脑子也跟着跪得麻木了,半分弯儿也转不过来。

半晌,太皇太后才缓缓开口,却只问:“是谁告诉你,皇后有了身孕又没了的?”

沈贤妃的哭声戛然而止,一时愕然,猛然扬起头,愣怔的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只平静的凝视着她,双目如深潭,让她望不到一丁点儿的光,“是谁告诉你,是你的吃食害了皇后的?”

沈贤妃不自觉的哆嗦起来,颤抖着双唇,道:“是……是……”

她瘫软伏倒在太皇太后脚下,额头触地,声音已支离破碎,“是臣妾愚昧……是,是皇上身边小刘公公带人来,将替臣妾采办宫外吃食的内侍宫人统统带了去,一直不曾放回,这几日宫里也管得严,臣妾惶恐不安……就……就……”

她恐惧到了极点,忽而崩溃,放声大哭,“是臣妾一时糊涂,就拿了银子打听去了,知道那日坤宁宫请了太医,又有医婆,又说有血水,又说悄没声的处置了宫人……”

都说内宫严密,不许消息传递云云,实际上,上至嫔妃,下至普通小宫人,哪个不是勤快的打听着消息,讨主子欢心、避免触霉头的。

沈贤妃比不得皇后有正位,也比不得吴德妃背后有张家有太后,她所倚不过“伶俐”二字,也是靠着这两个字得了皇上的喜欢,也就越发要把这两个字发扬光大去了。

皇上喜欢什么,皇上厌恶什么,皇上今儿高兴不高兴,她都是要打听着的。

因着她素来手面儿大,打赏爽快,也有许多消息不用她打听就会送到她跟前来。

这一次,她打听着这样惊天动地的消息,实在是吓得傻了。她身边儿又没有能商量事儿的人,皇上不来,她也没那个胆量跑去皇上乾清宫哭,她也只有往太皇太后这边来一条路可以选了。

而且,她一直觉得,太皇太后就算不是真心喜欢她的,可太皇太后性子好,求上一求,总归是能听她辩解的……

然现下……

她甚至不敢抬头,从骨子里往外透着寒意。

好像过了一万年那么久,太皇太后才道:“你看着伶俐,却是个糊涂人。自己都知道罢?”

沈贤妃如蒙大赦,忙哭道:“是臣妾糊涂,是臣妾糊涂……臣妾再不敢胡乱打听了……臣妾再不敢叫宫外的吃食了……可臣妾真没有那歹心,老娘娘明鉴……”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只道:“你去罢。”

沈贤妃也知在太皇太后这里是得不到一句准话的,她此来,也是想剖白剖白,也没真的指望太皇太后能金口玉言说她无罪,因此又哭了片刻,还是磕了头去了。

太皇太后也没叫人进来伺候,自己缓缓起身,慢慢踱步到庭院中。

秋风卷过,黄叶纷落,早上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落里,就诵经礼佛的这一个来时辰的功夫,便又铺了一层金色。

太皇太后往置在树下供她歇脚的太师椅上坐了,日头落在身上,倒也暖和,她惬意的长舒了口气。

沈贤妃一直就像个娇养在闺阁中的小女儿,爱说爱笑爱玩闹,挑食贪嘴儿,喜欢精巧鲜丽的衣裳物什,日子过得无忧无虑的,什么都不思不想,那种天真的快活从她眼角眉梢透出来,让人看着就欢喜。

这样鲜活娇俏的姑娘,哪个会不喜欢呢。

太皇太后转着手中的佛珠,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她的孙儿也是个爱玩爱吃的少年呢,合该有这样一个姑娘陪着他,让他忘忧开怀。

但这宫里,这世道,容得下这样的无忧无虑么。

夏皇后初被诊出有孕时,月份尚浅,坤宁宫也没有声张。皇上也知道轻重,未动声色,只是毕竟是他期盼已久的嫡长子,如何能不欢喜。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份欢喜落在了别人眼里。

然不多久,夏皇后忽然开始下红、腰腹酸痛,太医只说是坐胎不稳,开了保胎的方子,又叫她卧床休息。

夏皇后不敢轻慢,老老实实躺着,几乎一动不敢动了,却到底也没保住那个孩子。

虽然太医没有诊出中毒迹象,夏皇后在吃食、用香上也一向仔细,不曾用过外来的东西,皇上仍是大为震怒,封锁了消息后让刘忠带人彻查。

沈贤妃这边爱吃爱玩是出了名的,沈家常常有新鲜玩意儿进上来,虽然沈贤妃识趣,这样来路的东西从不往皇后那边孝敬,但却是每每总和皇上分享的。

皇上本身也爱往宫外跑,几乎吃遍了北京城的,她的东西也对他胃口。

若是这点被人利用了去,通过皇上害皇后,也不无可能。因此谨慎如刘忠,把沈贤妃长安宫里采买上的人都拘了去。

沈贤妃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打听着只言片语,前后一联想,也就坐不住了,急急来太皇太后这边跪求剖白。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冷眼瞧着,沈贤妃确是没歹心的,但她那边,也确实是个漏洞,容易让人钻空子的。

沈贤妃看着没心没肺,却是有脑子,打这儿出去,想是会更谨慎。

不晓得,那些爱吃爱玩的,她会不会统统都丢掉。

慢慢变成,和这深宫里其他女子一般,娴静的,木讷的,失了生机的模样……

佛珠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没有尽头。

乾清宫西侧小殿雍肃殿

寿哥最近心情委实欠佳。

夏皇后有孕他是万般重视的,除了本身对夏皇后的感情外,嫡长子三个字对他、对整个大明而言,意义都是不同的。

太子者,国本也。

可他的嫡长子,竟然无声无息的就没了。

他岂会不震怒!

正当他恶狠狠的想将内宫用篦子篦过一遍,外朝又是坏消息不断。

继山东大旱之后,河南、湖广、苏松、杭州、南京及庐凤淮扬……各地纷纷报旱灾,一时米价腾贵。

既有灾,必生匪盗。山东曹州等处,贼首赵实等劫掠乡镇,欲与归德已擒妖贼赵忠为乱。而苏松通泰沿海地方盗匪又起。

好像前阵子收庄田、推新政的好运气都用光了一般。

“京卫武学这也整顿一年了,该拉出来看看到底如何了。”寿哥手里擎着一把剑,在虚空中缓缓比划着剑招,向刘忠道吩咐着拟定山东剿匪的人选。“武举上来的,也挑些好的放过去。”

单纯匪盗不足为惧,可恨其中有妖言惑众者,又裹挟灾民,一时有蔓延之势,朝廷诏命山东镇巡三司扑捕之外,也让河南两直隶邻境集兵防守。

寿哥这边也想派些人过去,一则是昭示朝廷重视,让地方莫懈怠;再者匪盗到底比鞑子容易打些,他也想趁机练练兵。

刘忠垂首应是,“万岁英明,也当让他们历练一二。”

寿哥嗯了一声,抬手错步又是两招,又吩咐道:“叫蔡谅从豹房勇士里也挑人出来,嗯,还有,让罗克敌带着虎头也去。”

刘忠嘴角含笑应了,让高文虎他们过去,则是要给他们军功升迁的机会了。

罗克敌是高文虎刚入锦衣卫时认的师父,只是世袭锦衣卫,非是勋贵,因拳脚上有些真本事,又为人圆滑通透,当初对高文虎很是照顾,便也入了寿哥的眼,如今也选入豹房勇士之列。

有他带着护着高文虎,高文虎此去不会有什么凶险,这军功几乎是稳稳到手了。

刘忠状似无意又问道:“万岁既要用豹房的人,那钱百户……?”

寿哥剑招一滞,转而凌厉了几分,冷冷道:“他就不必了。就让他在豹房那边伺候吧。”

刘忠再次恭敬应是。

此时外头来报,淳安大长公主过来了。

刘忠奉命迎了大长公主进门,便悄然退下,去找蔡谅安排皇上方才的诸多吩咐了。

淳安大长公主却是刚刚从坤宁宫探望了夏皇后过来,“……娘娘嘴上自是说想得开,但难免心里难过,嗓子燎泡都起来了,还是有火,太医的药也是吃不下的。或者……还是试试那针灸艾灸的法子。”

夏皇后一直苦盼孩儿,好容易来了,却又这般没了,一时整个人都崩溃了。

宫里暂时封锁着消息,寿哥也未传夏家人进宫,只请当初就知夏皇后有孕的太皇太后和淳安大长公主来劝慰于她。

大长公主原就帮夏皇后打听着好的医婆,本是想保胎用的,没想到倒是要用在小月子里调养上。

寿哥点了点头,道:“劳姑祖母费心。朕这就让人给沈瑞捎个话,招杨师妹身边那个婆子进宫……”

大长公主忙道:“陛下不可。”

寿哥一愣,奇道:“姑祖母是要举荐旁人?”

大长公主摇头道:“不是要举荐旁人。是便就用她,事涉内宫之事,也不好下口谕到沈家的。”她顿了顿,道:“虽皇后娘娘现下不宜挪动,但总在坤宁宫,日日对着旧景,不免想起伤心事来,徒增烦恼。不若挪去西苑小住,再悄没声的把那个医婆送过去,不叫知道是来了什么地方,也不说是给贵人看诊,以防她多嘴。”

寿哥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也好。医婆那边……”

大长公主道:“陛下放心,我会安排妥当。”

寿哥点点头,瞧了两眼大长公主,忽道:“其实,沈瑞夫妇都是谨慎人,行事又分寸,这件事便是知道了,他们也会守口如瓶。想是先前周贤的事儿,沈瑞让姑祖母不喜了。”

大长公主一愣,随即淡淡一笑,道:“陛下说笑了,那日他要是能不动声色坐下来与周贤畅饮,我倒要与陛下说防着他些了。那日小五同我说了他后来那番话,我也知他是个恩义分明的孩子了。”

寿哥闻言也笑了,点头道:“他素来就是那个性子,看似圆融,实则倔强得很。姑祖母勿恼。”

淳安大长公主笑道:“陛下慧眼,知人善用。当日未听那番话时也不曾疑他,实是胸襟宽广,也无怪有恁多少年英才肯为陛下效死。”

寿哥听得心下舒畅,笑容也更深了些。

却听大长公主又叹道:“贤哥儿也是个好孩子。如今陛下肯用他,他也是感恩戴德,忠心做事的。要说才干,他也是读书多年,不输那些举子的。”

寿哥笑容见敛,转而问道:“姑祖母可去看了长宁伯?”

长宁伯周彧早前中风过一次,只是相对较轻,这次再度中风,便是颇重了,如今已卧病许久了,听闻不太好。

而其兄长庆云侯周寿身体也大不如前,到底是将七十的人,若是周彧一去,不知道他老人家能不能挺得住。

周家之所以百般配合,也是周寿知自己兄弟命不久矣,为子孙谋划,才全面向寿哥投诚,由着寿哥指哪儿打哪儿。

听寿哥问起长宁伯,大长公主面上浮现愁容,道:“伯爷这人向来是不听劝的,任太医说什么都没用,若早能饮食清淡些,许就好了呢,偏他酒肉不离口,到了如今这样,喝碗苦药也是要骂的,日里只嚷口中没味道,非要把那肉炖得烂烂的与他吃才肯罢休。太医也是没法子,只拖着日子罢,到底也拖过一夏了,没准儿能拖过这个年呢。”

淳安大长公主当初在周太皇太后跟前也是十分得宠的,又与长宁伯夫人交好,两家多有走动。

寿哥摇了摇头,低声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若是连酒肉都不让吃得,活着也没甚滋味了。”

大长公主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道:“陛下不可学那糊涂人的心思,还是要保重龙体才是。”

寿哥失笑摇头道:“是。朕并不敢糟蹋自己身子,姑祖母放心。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顿了顿,他方道:“朕方才还在琢磨山东剿匪的人选,那便,让周昉、周时也一同去吧。”

这两个都是宫里当过差的,家中受宠又不承爵的子弟。

当时想往豹房挤的勋贵子弟不少,落选后又往京卫武学里去了,都是抱着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好谋个前程念头的纨绔,后见武学里规矩甚严,皇上又不常驾临,一个两个吃不了苦又都退了。周昉周时两个算是难得能咬牙坚持下来的。

大长公主闻言忙替周家谢恩。

周寿周彧两兄弟去后,外戚周家将再无如今权势,甚至要想撑住门户不倒,都要有格外出息的子弟才成。而实际上,最关键的是,要看皇家还想不想让你出头。

有寿哥今日这话,不管周昉、周时将来能不能在军伍中混出头,寿哥总是乐意于给周家机会的。

敲定了往西苑去的事宜,大长公主告退出宫,寿哥静坐了片刻,起身往坤宁宫去了。

这几日皇上不时便来坤宁宫一趟,早已吩咐了,不许皇后下榻相迎,生怕她再折腾染了风寒。寿哥进得内殿时,夏皇后虽听命仍在榻上,却也披衣坐了起来。

这些时日的折腾,她圆团团的脸也明显小了一圈,面容甚是憔悴,眼睛微微红肿,显见刚哭过不久。

寿哥过去把她塞回被子里,也不劝什么莫要伤心的话,却是说起自己的烦心事,“山东这群妖贼恁是猖狂,就是趁火打劫,今年年景不好,若放在往年,早也就收拾了他们。”

夏皇后在家是标准闺阁女子,只读些女戒女则,她父亲又是个白身,这些朝政上的事是一概不懂的。入了后宫,她也只学着太皇太后,于前朝并不关注。

偶尔听皇上说上两句,也只出个耳朵罢了。

这会儿同样如此,她就静静在一旁听着,不期然就听到了自家的事儿。

“今年虽是年景不好,处处闹旱,庆阳伯的庄子上金秋的收成倒是比去岁还好了些,沈瑞弄那几本农书和那些懂农事的人还挺得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