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皮影的骨。”白羽沫展开折扇,扇面的“山”字补银处忽然泛出青蓝,像是一汪被冻住的湖水,“陈三喜把自己的指骨剔出来,混在竹片里做了皮影的骨架,说这样演出来的戏才有筋骨。”他用扇骨轻敲戏台柱,柱上立刻浮现出无数细小的刻痕,是陈三喜当年练嗓子时按的节拍,每个刻痕里都嵌着点暗红,像凝固的血珠,又像是一颗颗被冻住的红豆。
纺车又转起来了,这次纺出的不是白绫,是根极粗的麻绳,绳上缠着无数褪色的戏服碎片,碎片里裹着个小小的木牌,牌上刻着“陈三喜”三个字,字上覆着层薄霜,霜下有新的刻痕,是个“活”字,刻得极深,木牌都裂开了缝,像是那个字自己要从木头里挣扎出来。
“他最想活的时候,是听见儿子哭的那一刻。”老刘头把木牌捏在手里,指腹摩挲着裂缝,像是要把那个“活”字揉进掌纹里,“那天他刚在戏台后台偷喝了半坛庆功酒,班主说等打赢了仗,就把女儿许给他。他摸着怀里的虎头袄,说要教儿子唱《山河赋》,从‘朔方破晓’唱到‘云州飞雪’,唱到北狄人再也不敢南望。”
沈枫忽然把牙灯的灯座转了半圈,灯座下的石缝里渗出些黑泥,泥里埋着半截皮影手臂,指关节处刻着个“守”字。他用骨鞭挑出那截手臂,手臂刚离开泥土,忽然往戏台中央倒去,倒在陈三喜的皮影旁,两个皮影的指尖碰在一处,竟发出极轻的“叮”声,像两滴泪落在了一起,又像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死的时候,怀里的皮影箱没烧着。”沈枫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北狄人要把皮影当柴烧,刚划着火,忽然起了大风,把火星吹得漫天都是,落在城墙上,像无数盏小灯笼。他们说那是祖宗显灵,其实是陈三喜藏在皮影里的油布,他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在每个皮影肚子里都抹了桐油,说就算城破了,也要让这些假山河亮最后一次。”
顾无忧忽然站起身,剑“噌”地出鞘半寸,剑光里浮出个模糊的人影——穿戏袍的青年正站在城墙上,手里举着个燃烧的皮影,火光映着他的脸,笑得极亮,像把所有的光都攒在了眼里,又像是要把整个黑夜都烧穿。城墙下的铁骑在吼,他却不管,只顾着把皮影往更高处举,嘴里唱着《山河赋》的调子,一板一眼,字正腔圆,直到火舌舔上他的戏袍,还在唱“山河未复,灯火不歇”,声音像是要把黑夜撕开一道口子。
“剑光里的是他的魂。”顾无忧把剑插回鞘,动作轻得像是在安放一个婴儿,“守着皮影,也守着没唱完的戏。”他的指尖在剑鞘上轻轻敲,敲出《山河赋》的节拍,敲到第三拍时,戏台板忽然往下陷了半寸,露出底下的黄土,黄土里埋着个完整的皮影,穿着虎头袄,眉眼像极了陈三喜,只是嘴角缺了块,是被什么东西咬过的痕迹,此刻正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发出一声婴啼。
“是他儿子。”阿蒲忽然捂住嘴,眼泪落在红线上,线尾的血珠顺着线纹往上爬,爬到那虎头袄皮影的嘴角,正好补上了那个缺口。皮影像是活了,小小的手臂往上举,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一缕从石缝里钻进来的风,风里带着极淡的奶味,是当年留在虎头袄上的乳香,过了这么多年,竟还没散尽,像是一缕不肯离去的魂魄。
纺车的声音渐渐慢了,白绫上的针眼不再淌血,开始渗出些透明的水,水落在戏台上,积成小小的一汪,汪里浮出无数个陈三喜——有扎着小辫学唱的,有穿着戏袍谢幕的,有抱着虎头袄傻笑的,最后都定格在城墙上举着燃烧皮影的那一刻,火光里他的影子被拉得极长,长到漫过城墙,漫过北狄的铁骑,漫过影窖的黑暗,落在七童的红线上,像一道永远不会褪色的血痕,又像是一根烧红的铁丝,把黑夜烫了个洞。
“他死的时候,以为儿子也没了。”老刘头把烟杆重新叼在嘴里,铜锅抵着牙床,像是要把那个故事咽下去,“其实那孩子被戏班的老伶人抱走了,逃到了南方,去年托人捎信来,说孩子长大了,在江南的戏班里唱《山河赋》,唱到‘雁门飞雪’那折,台下总有人哭。”他说着忽然咳嗽起来,咳得背都弯了,咳出的痰里带着点血丝,滴在地上,竟慢慢凝成个小小的皮影,是个戴虎头帽的孩童,正举着半截皮影往台上爬,动作笨拙得像只刚学走路的小兽。
白羽沫的折扇“唰”地合上,扇骨上的银粉簌簌往下掉,落在孩童皮影的脚上,竟变成双小小的布鞋,鞋头上还绣着两朵歪扭的梅花。“那孩子说,要把《山河赋》唱到朔方城再开的那天。”他蹲下身,把孩童皮影放在陈三喜的皮影旁,两个皮影的影子在墙上叠在一起,像个完整的人,又像是一个被岁月撕成两半的灵魂终于重逢,“他还说,每次唱到‘城在我在’,总觉得有人在后台帮他搭腔,声音糙得像磨过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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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蕖的铜铃忽然响了,是被风撞的。风从影窖的石缝里钻进来,卷着戏台板上的骨粉,落在红线上,线尾的血河不知何时又涨了些,河面上浮着无数细小的皮影,都是《山河赋》里的角色,兵卒、百姓、王侯,都朝着戏台中央的方向漂,像一群归巢的鸟,又像是一队送葬的队伍,只是送的不是死人,是那些被遗忘的魂灵。
“看那水。”顾无忧忽然指着戏台边的水汪,汪里的陈三喜影像开始褪色,褪成半透明的白,像浸在水里的皮影,又像是一缕被稀释的月光。白影慢慢站起身,往水汪深处走,走一步,身上的戏袍就少一块,最后变成个赤着上身的青年,手里攥着半块麦饼,饼上的牙印还清晰可见,是他死前提防饿,啃了一口没舍得吃完的,此刻正微微颤动,仿佛还能听见当年的咀嚼声。
青年的影子走到水汪中央,忽然停住了,回头往岸上看,目光掠过七童的红线,掠过老刘头的烟杆,掠过白羽沫的折扇,最后落在那孩童皮影上,嘴角慢慢扬起个极淡的笑,像被风吹皱的水面,又像是一朵在雪地里突然绽放的花。接着他往水里一沉,整个水汪忽然泛起金光,金光里浮出个崭新的皮影,穿着完整的《山河赋》戏袍,眉骨处的裂缝被金粉补好,补得像道初生的月牙,又像是一道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