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山河未醒,戏不便休

蚀朔 长风秋叶 2740 字 18天前

黑暗漫过影窖的石缝时,老刘头烟杆上的铜锅忽然泛出一点幽光。那光不是火,是霜气凝结在铜锈上,映着七童脚踝的铜铃,铃舌上的乳牙在黑暗里透出半透明的白,像冬夜里冻在枝头的霜花,轻轻一碰就会碎成齑粉。

“该添些东西了。”老刘头的声音混着烟杆的涩味,从灯影深处漫出来,像一口老井里泛起的陈年潮气。他佝偻着背往影窖更深处走,棉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暗处嚼着碎冰,又像是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骨头。七童的红线跟着他往前伸,线尾在黑暗里轻轻颤动,像一群受惊的银鱼,鳞片上沾着月光。

影窖最深处藏着座半塌的戏台,台板朽得能看见底下的黄土,土上嵌着无数细小的骨片,是往年修补皮影剩下的边角料,此刻正泛着青白的光,像一地冻僵的月光。老刘头蹲下身,从戏台砖缝里抠出个黑布包,布面蒙着层灰,灰下却隐隐透出暗红,像被血浸过的旧绸,又像一块结痂的伤口。

“这是当年唱皮影戏的老班子留下的。”他解开布绳时,指节的皱纹里渗出细沙,沙粒落在布包上,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像极小的牙齿在啃噬丝绸。布包里滚出个竹制的影人头,眉骨处裂了道缝,缝里塞着半片干枯的花瓣,是早已绝迹的朔方菊,此刻正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化作齑粉。

阿蒲的指尖刚触到影人头,那花瓣忽然簌簌抖起来,抖出极细的粉末,粉末落在红线上,竟顺着线纹往上爬,爬到七童腕间,凝成小小的刺青——是七个不同的戏台角色,阿蕖腕上是旦角的凤冠,阿芦腕上是武生的翎子,最末轮到阿蒲时,粉末却耗尽了,只留下个空蒙蒙的轮廓,像谁用指尖在她皮肤上虚虚画了笔,又像是被泪水晕开的墨迹。

“这是空的。”阿蒲捏着红线往回缩,线尾却忽然绷紧,像钓住了什么重物。黑暗里传来纺车转动的吱呀声,比先前更急,纺出的白绫不再是倒悬的山河,绫面上浮出无数细小的针眼,针眼里渗出极淡的水,水落在戏台板上,竟漫出一层薄薄的戏台妆——铅粉的白,胭脂的红,黛青的眉,都在湿土里慢慢晕开,像一群卸妆的皮影人把脸浸在了水里,又像是一池被搅散的胭脂泪。

顾无忧忽然按住剑柄,鞘里的剑发出一声低鸣。他看见那些晕开的妆水里浮出无数双眼睛,有的圆如杏核,是未及笄的少女;有的眼角下垂,是唱了半生戏的老伶人。所有眼睛都望着戏台中央,那里不知何时立着个小小的皮影,穿着破了袖口的戏袍,袍角绣着半朵残梅,正是《山河赋》里守边将士的扮相,此刻正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碎成齑粉。

“是陈三喜。”老刘头的烟杆在地上磕了磕,磕出些灰,灰落在戏台板上,像是一小撮骨灰。他伸手去碰那皮影,指尖刚触到戏袍,皮影忽然往后缩了缩,像活物般退到戏台阴影里。阴影里的纺车声更急了,白绫上的针眼开始淌血,血珠落在妆水里,把铅粉染成淡红,像雪地里溅了点梅瓣,又像是一口被冻住的血井,突然被凿开了一道口子。

“他死在最想活的时候。”老刘头的声音忽然哑了,烟杆从膝头滑下去,在地上滚出半圈,停在阿蕖脚边。阿蕖低头看那烟杆,铜锅上的霜气正慢慢化成水,水里映出个模糊的人影——穿戏袍的青年正往城墙上爬,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麦饼,城墙下是北狄铁骑扬起的烟尘,烟尘里浮着他未唱完的戏词:“……城若破,我便在戏台搭座假城,接着唱……”

纺车忽然停了。

白绫在空中僵了僵,随即像被什么东西扯着,猛地往影窖顶上窜,绫面的针眼裂开,露出后面的砖石,砖石上刻着无数细密的划痕,是用指甲一遍遍刻下的“活”字,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拖得极长,像临死前伸出的手,又像是要把整个生命都写进这个字里。

“他本可以活的。”老刘头捡起烟杆,铜锅抵着额头,像是要把那个“活”字烙进脑子里,“城破那日,他刚得了个儿子,戏班班主给孩子缝了件虎头袄,红绸子上绣着‘长命百岁’。他抱着袄子往家跑,跑到鼓楼底下,看见北狄人在烧戏台,他又折回去抢那箱皮影,说那是祖宗传下来的念想。”

顾无忧的剑鞘又响了,这次更急,像有人在鞘里敲着更鼓,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鞘而出。他看见白绫的裂口处浮出件烧焦的虎头袄,袄子的棉花从破洞里漏出来,像一团团被揉碎的云。云里裹着个小小的襁褓,襁褓里没有婴孩,只有半块皮影,是《山河赋》里的婴孩角色,眉眼处还沾着点胭脂,是陈三喜临死前用指尖抹上去的,此刻正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发出一声啼哭。

“他被铁骑踏在戏台板上时,还攥着那箱皮影。”老刘头的指腹在烟杆上磨出红痕,像是要把那个故事磨进木头里,“北狄人笑他傻,说戏文里的山河都是假的,他却瞪着眼骂,说假山河也是祖宗的血泡出来的。最后那一刀下来,他把皮影箱往怀里搂得更紧,血从嘴角淌出来,倒在戏台中央,像给那出没唱完的《山河赋》点了个血色的休止符。”

小主,

阿芦忽然“呀”了一声,她的红线不知何时缠上了戏台的木棱,线尾浸在妆水里,正慢慢变成暗红。顺着红线往上看,影窖顶上的砖石在往下掉灰,灰里混着极细的碎骨,落在阿芦的铜铃上,铃舌的乳牙竟开始微微发烫,烫得她指尖发颤,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