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说大可大,违背皇命、窥伺帝踪是为大忌,真要是想,摘了脑袋也不为过。
可要说小却也不是不能,做儿子的担心父亲太过伤心坏了身子,情急之下出此下策罢了,虽犯了忌讳,却也是情有可原。
是以,端看上头那位怎么想罢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
“太子胤礽,不法祖德,不尊朕训,肆恶虐众,暴戾□□,朕包容二十年矣。”
扑通。
众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风雨欲来。
“皇上……使不得啊……”人群中亦不知是谁颤抖着喃喃。
然而康熙却仿若未闻,招招手命李德全拿来一摞奏折,而后一一打开一条一条念,竟全都是弹劾太子的。
随着一条条罪状列出,那股子压抑的气氛也达到了顶峰,偌大的帐篷内一片死寂,唯有帝王阴沉的声音在耳边不断炸开。
直到最后一本奏折念完,康熙的脸色早已是漆黑阴郁一片,随手将折子往旁边一扔,亦陷入了沉默。
跪在地上的众人无不死死低垂着头颅,饶是再怎么对“废太子”一事充满了期待激动的那些,此时此刻也都不敢造次,甚至连稍稍抬眼观察一下帝王神色的勇气都没有,只恨不能将自个儿变为隐形人彻底消失在此处才好。
粗重的呼吸声在这一刻都显得是那么清晰。
短暂的沉默过后,康熙终于缓缓开了口,“朕继位以来兢兢业业、孜孜以求大清繁荣昌盛,然朕所立皇太子胤礽无义无孝、寡廉鲜耻、秉性暴戾、骄纵不羁,及至今日更为鬼邪附体,神智颠倒、不可救治、难当重任,故此废黜皇太子胤礽,以免断送大清盛世。”
“皇上三思啊!”
“皇阿玛……”
“朕意已决,尔等无需再劝,退下。”
临出去前,四爷的眼睛不禁扫过帝王的面容,却见其面色阴沉似水、眼神中隐约有些伤感之色,却又无比坚定决绝。顿时心中一凛,只怕“废太子”一事早已在帝王心中琢磨多时,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不过只是给了他一个看似合情合理提出来的理由罢了。
究竟是从何时起,曾经最亲密的父子二人竟已发展到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了?
直至回到自己的帐篷,四爷仍还未能回过神来,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一般飘忽着。
“爷?”林言君亲手端了碗热茶给他,满怀担忧地轻唤了一声。
四爷回过神来,接过茶呷了一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某个角落,缓缓道出了方才帝王评价太子的那些话。
末了,忍不住有些难过地说道:“太……二哥为人秉性究竟如何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这些所谓的罪状恐怕就连大哥都未必相信,偏偏……”
是真是假不重要,相不相信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点——皇上的心意。林言君低下头暗暗扒拉了一下手指头。
康熙说“朕包容二十年矣”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往前推二十年,也就是康熙二十七年,那一年才不过十四五岁的胤礽究竟做过什么呢?印象中仿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但康熙二十九年那会儿却发生过一件事——康熙于御驾亲征途中病了,前去迎驾的太子却未露忧色愁容,显得很是云淡风轻似的,甚至令康熙说出“绝无忠爱君父之念”这样的话。
足以见得此事在康熙心中必定是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再联想到今日这句看似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或许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康熙心里就对太子感到不满了吧?
想到这儿,林言君不由得感到阵阵寒意涌上心头。
都以为皇上与太子之间的矛盾是这些年、至少是康熙三十几年之后才逐渐显露出来的,可谁又能想到,原以为是父子二人蜜里调油的时候,这根刺就已经深深扎了下去呢。
“别怕。”许是感受到了她的颤抖,四爷放下茶碗搂住了她的肩轻轻拍打安抚道:“接下来虽说难免要乱一阵,可咱们这样的情况……怎么乱也扯不到爷的身上来,咱们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就是。”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人想拉他下水蹦跶,尤其佟家是跳得最欢的那个,只不过他多年来只守着嫡福晋一人,身边别说什么侧福晋了,连个伺候的格格都没有,子嗣方面更是艰难得很,成亲十年才不过得了一根独苗苗罢了。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没有那份争夺的资格,是以上蹿下跳尝试过几回之后那些投机者也就死心了,如狼似虎的兄弟们自然也不会将他视为威胁。
正如当年林言君所考量的那般无二,夫妻二人愣是在这混乱的环境中获得了难得的清净安宁,旁人再怎么你死我活心惊肉跳也都不曾牵扯到他们身上,小日子过得比谁都自在些呢。
只是时至今日,这却仿佛也成为了四爷的劣势。
两口子向来彼此坦诚,想到什么也就直说了。
谁想听罢她的耳语,四爷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二哥被废固然是皇上自己的心意,可二哥走到这一步,大哥却是绝对功不可没,你觉得皇上能放过他吗?哪怕时至今日,爷也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咱们众多兄弟便是绑在一块儿也不及二哥在皇上心中的分量。”
废太子胤礽是康熙最满意最珍视的儿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父子二人走到今日这般针尖对麦芒的田地,背后的索额图、胤禔和明珠谁都有一份功劳,而今索额图早就死得渣都不剩了,剩下的胤禔和明珠又岂能讨得着个好?
余下的阿哥当中选择谁继位都有可能,但却绝不可能是胤禔。
一来康熙必定将“废太子”一事最主要的责任记在了他的身上,二来胤禔与胤礽争斗了几十年……若说早年彼此还能有几分兄弟情义在,如今只怕是真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程度了,一旦胤禔登上皇位,胤礽必定只有死路一条。
无论如何,胤礽始终是康熙亲手养大的孩子,如何能忍心送他去死?
是以,如今看起来最得势的胤禔反倒是最不可能的那一个。
“旁观者清,局中人却未必能看得清了。”林言君忍不住轻叹一声。
然而四爷却摇摇头,“未必真就看不清这一点,只不过走到这一步,大哥也早就没有回头路了,除了继续往前走企图博一条生机出来又还能如何呢?”
也是。
停下来就会死,只能拼命搏一搏那万分之一的可能罢了。
想通了这一点,林言君就不禁暗道,当年康熙诛杀索额图时曾骂其为“本朝第一罪人”,要她说明珠也不遑多让。
无论是直郡王还是废太子,其实都是允文允武德才兼备之人,到头来却硬生生毁在了两个狼子野心的乱臣贼子身上,着实令人惋惜。
“大哥以外,三哥文采斐然却并无多少为君为王的能力,五哥是太后养大的,老七生来残疾,老九一心钻在钱眼儿里拔不出来,老十娶了个蒙古福晋,十二是苏麻喇姑养大的,十三文武双全亦是个难得的忠义之人,却不见得有那份心思,至于十四、十五那就更不可能了。”
一个有乌雅氏那样犯了大错的额娘,一个又是商户女生的,再往下几个阿哥就更小了,几乎没什么可能性。
“爷可是落了八弟?”
“老八……”四爷微微眯了眯双眼,思忖道:“这人是个有心的,亦是个有大才有能力的,只是出身却是他的短板,再者说……这‘贤王’的做派固然令不少大臣折服簇拥,可问题是,老八贤过头了。”
倒不是说老八做戏做过了头,或多或少的确有做戏的成分是不假,但老八骨子里也的确是个谦逊宽和的,若不然也绝不可能吸引到那么多老奸巨猾的大臣甘愿为之驱使。
这是他的优势,却偏偏也是他的劣势。
为君者的确要“仁”要“贤”,可却也不能一味的仁义贤德,若不然那就是软弱了。
老八或许秉性并不软弱,但他却礼贤下士惯了,太过于在意底下臣子的看法和主意,这对于一个皇子来说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放在君主的身上可就是大忌了。
况且老八身上还有一个极其致命的缺陷——成亲多年膝下无儿无女。
或许有人会说无儿无女也并非他不能生,怪只怪八福晋肚子不争气还极其霸道善妒。
可纵是事实如此那又能说明什么?无论说他是太过重情重义不舍福晋伤心也好,还是性情软弱也罢,总之被一个女人拿捏掣肘到这个地步都足以叫人摇头叹息,不见康熙都曾不止一次明里暗里训斥他这一点呢?
搁在一个普通的皇子身上都是这般令人难以忍受忽视的缺陷,更何况为君为王?
如此看来弘晖这小子的出生可真真是谢天谢地了,虽说只独独拥有一个嫡福晋和一个嫡子这一点的确是为那条路平白增添了不少阻碍,可好歹不是绝境。
林言君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愈发往四爷的怀里贴了贴。
当今的儿子乍一看起来是不少,可这么仔细扒拉一圈儿下来却陡然惊觉,如今真正还能有那份希望的仿佛并没有剩下三两个了,甚至相对来说四爷的可能性还挺大?
与此同时,终于下定决心做下了断的康熙独自枯坐于案前呆愣着,心中钝痛难忍,两行清泪竟顺着日渐苍老的脸庞缓缓滑落。
冷不丁听见帐篷外隐约传来些许声响,康熙这才回过神来,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沉声问道:“外头是何人?”
不一会儿,李德全弓着腰从外头走了进来,略带迟疑地低声说道:“回皇上的话,是……二阿哥吐血晕厥了……”
康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二阿哥”是谁,不禁沉默了一瞬,“叫太医去守着,都小心些伺候,便是……朕的儿子也轮不着旁人来欺辱作践。”
这样的反应传开之后,令担心废太子的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也不禁又生起一丝期望来,可对于日夜期盼着废太子倒台的人来说却绝非是个好消息,一时不免焦躁起来。
无论如何废太子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儿子这一点都是毋庸置疑的,如今虽说是将其给废了,可谁能说这不是一时气上心头冲动的决定?谁能保证在看见废太子的惨状之后这位不会心软后悔?
但凡见识过这位爷打小是如何宠爱太子的,就绝不可能真正安下心来。
而在这其中,感受最深也同样最为焦躁不安的就要属皇长子胤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