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字画早在当年的搬迁时被收走了,如今有的正挂在北京的宅子里头,有的还存在库房里不见天日。他进了东屋,一应家具仍是当年的旧貌,只栏架格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虽是纤尘不染,可那种哑暗的光泽却和勤于拂拭的那种油光完全不一样。到了最里边顾氏的那架螺钿大床上,他方才轻轻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祖母,您当年的嘱咐,我都做到了。如今二哥已经是辽东都司都指挥同知,大哥仍回通州卫,已经升了指挥同知,小四也已经是翰林了,还有两个更小的弟弟也是读书的读书,练武的练武,以后都会有出息……”
“您当初一直想抱孙子,如今光是我这边,您就有两个孙子三个孙女,大哥二哥四弟那儿还有不少,这么多孙儿孙女都听我们说过您当年的事,而且我们都不曾娇惯着,孩子们在小书院之中上课,至少不会丢了咱们家的脸……”
“您问什么是小书院?这是我那会儿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天下有的是教书育人的书院,可大多是针对已经有了些基础的孩子,这启蒙的学堂反而是良莠不齐。除了经史子集之外,我又加了不少其余课程,挂着海外珍本的名义让他们去学,如今感兴趣的人竟是不少……”
“顾家的事情,我已经料理了。不是我不帮您照顾顾家人,只是他们本家那几个都已经是不可救药了,我吩咐人留心那些小的,但凡可以造就的,到时候便设法帮帮忙,至于那几个肯自己努力的,我也都一一帮了。至于开封的张家本家,只要我在一日,便会让人照拂一日,只谁也说不准将来,我也一样……”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恐怕得瞒您一辈子了……不过,我一直很感谢老天爷赐给了我这么一个家,让我能有一个比很多人都高的起点,这才能有我这精彩的一辈子。我这一生,是从开封起步的,将来我会一直多多回来看看……”
呢喃着这些,张越渐渐低下了头,合十又念诵了一会儿,随即方才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屋子。冬日白天的最后一点阳光坚韧地透过厚厚的高丽纸,洒在那具黑漆漆的螺钿大床上,仿佛给这已经失去主人的卧具添上了一层淡淡的金漆。
出了屋子,张越便看到了迎上前来的杜绾琥珀秋痕,还有她们带着的一大堆孩子,便笑着走下台阶去,拍了拍孩子们的脑袋,又冲她们点了点头:“后日我们便回京。”
离着张家老宅不远处的地方,一辆马车缓缓放下了车帘。车厢中的人舒舒服服往后靠了靠,轻声说道:“从今往后,他是真的用不上我了。”
车中的女子微微一愣,随即便笑了一声:“如此不好么,你想着过轻省的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张家老大人比你还年轻些,却带着夫人游山玩水,你如今也能像他这般逍遥了。”
那人却靠着软软的靠垫,没有出声,眼神中尽是宽和。
千多里外的通州白沙庄,一群妇人正轮流往一个铜盆中丢下各式各样的添盆礼,多的是一两个银锞子,少的则是两三枚铜钱,那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入那正被一个婆子抱在手中的婴儿耳中,自是又引来了一阵哭声。直到孩子洗三大礼结束,被请来观礼的朱宁方才亲自抱起了孩子,又在一个丫头的带领下来到了旁边那间产妇坐褥的屋子,将孩子抱给了母亲。
两个已经都梳起了妇人高髻的女人对视了一眼,不由得会心一笑。不论从前如何,至少从今往后,她们都是孩子的母亲了。
宣德八年,天下大熟,天子亲巡开平,击退瓦剌来犯大军,朝局稳定,而皇太子则是正式启蒙读书。在祥和安宁的气氛中,京城和顺德府两位皇弟的先后薨逝,自然而然便被大多数人忽略了过去。民间那些茶馆酒肆之所,人们感慨碰上好年头的同时,口中却是多了一个名词——仁宣盛世。
平生有幸,逢盛世。
尾声 盛世朱门
南京城的西皇城根有一条不显眼的小街,然而,但凡本地人,几乎就没有不知道这儿的。虽说自宣德初年开始南京屡屡地震,但自从那位贵人来到南京定居之后,这地震竟是奇迹一般地无影无踪。这条小街上那户大宅门的主人曾经被人称作定海神针,只如今地震都没了,少不得又多了一个震地太岁的绰号。但不管如此,这一条普普通通的太平街已经成了整个南京城最传奇的地方。
谁都知道,如今大明天字第一号世家便是张家。英国公张辅如今已经九十有二,却依旧精神矍铄,如今早已不再管事,取而代之的是嫡子张忠出任右府左都督,他只在家里坐享天伦之乐。张辅的两个嫡亲弟弟都是名声不显,而本家兄弟子侄中却有好些大名鼎鼎的。从弟张信官至四川都指挥佥事,二子一袭世职,一至国子监司业,可谓是清贵和军职都占全了;从弟张攸爵封阳武伯,如今爵位是次子张起承袭,长子张超积功累进都指挥使。只是,除了英国公之外最显赫的另外一支便是这太平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