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言风语,冷嘲热讽,动摇不了他的意志。
冯老先生点头。
这日,冯老先生的几个同窗包下州学附近的登云楼,叫了几坛丰和春,设宴招待他。
酒醉饭饱,说了些往昔同窗的趣事,同窗们对望一眼,提起谢嘉琅。
“他次次是甲等,县学报上来,按官学制度,我们可以收下他……不过他有这样的病,以后前途难料,一辈子被人耻笑是一定的,你可怜他,帮他入学就是了,何必收他为弟子?”
冯老先生笑着道:“老头子高兴。”
又道,“我不是可怜他,是想看看这孩子能走多远。你别看他年纪小,我们几个年轻时都不如他。”
同窗都笑:“你这是爱才,自然要夸他。”
冯老先生摇摇头,环视一圈,“老岳,你记不记得少年时,我们几个在这登云楼喝醉了酒,一口气爬上山,攀到高塔上观江,写下几首诗……”
说起这件事,众人都笑了。
那时候年轻气盛,意气风发,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是诸葛再世,伊尹重生,是可以扛起重任的治世能臣,指点江山,品评天下人物,分析朝堂局势,豪气冲天,气势可吞江河日月。
后来他们科举入仕,分散天下,有人平步青云,有人郁郁不得志,还有人卷入朝堂漩涡,丢了性命。
曾经的抱负、理想、志气,早就在现实重压下磨灭得一干二净。
如今垂垂老矣,回想当年,众人只觉得恍如隔世。
冯老先生捧着酒杯,自嘲一笑,“前朝末年,天下大乱,中原十室九空,我冯氏一族本是大族,战乱中只活下来几个孤儿……我秉先父遗志,有意创出一番事业……奈何本性懒惰,未能如愿。”
他曾经壮志满怀,然而到了任上,他发现自己举步维艰,他有一肚子的治国方策,可是连县衙的一个小吏都不听他指挥。
“冯某惭愧啊!”
众人听了这话,都惆怅起来。
他们年轻时各有各的野望和抱负,到头来,只能回首往昔,感慨岁月不饶人。
匡扶社稷,何其难也。
冯老先生喝一口酒,道:“我老了,不中用了,这辈子没做过几件好事,愧对先祖。我看谢嘉琅不错,我们做不到的事,不妨让他去试一试。”
众人纳闷:“你的意思事,我们做不到的事,他能做到?”
冯老先生点头。
一名老者沉吟片刻,摇头:“我们为官时,朝廷百废待兴,世族势力被削弱,先帝先杀宗室,手刃亲手足,再诛母族、妻族,把河北世家杀了一半,何等强势!那时,我们这些寒门之士依然寸步难行!何况如今!”
“世族把持朝政千百年,不管哪朝哪代,他们不可撼动,先帝杀了那么多世族,得了一个暴君之名,再看如今朝堂,皇权依然受世族掣肘,文武百官,有一半姓崔。”
“你们看,崔贵妃虽然没有封后,其实和皇后无异,他日必是崔贵妃所出的八皇子登基,崔氏权倾朝野。”
“先帝雷厉风行,当今圣上受先帝教导,依我看,绝非懦弱之辈,崔氏眼下风光,祸福不定。”
“朝廷纷争,不过是他们那几家几姓在内斗,换来换去,还是世族说了算。”
众人都是多年老友,而且未做过高官,如今又不在朝中,谈论起朝政,并无顾忌。
冯老先生冷笑:“照你们的意思,既然世族不可撼动,时局无法改变,天下之人就应该像我们这样,浑浑噩噩,混吃等死,坐视朝政一日日腐败,百姓生活困苦?”
“我们读书立志,就是立这样的志?!”
“你们教书育人,为朝廷选士,胸中却无一丝志气,你们的学生如何有志气?”
众人沉默。
冯老先生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栏杆前,望向楼下。
登云楼外,辽阔的长江自西向东,波涛翻涌,奔流而去。长江对岸,层峦起伏,峰嶂冥密。
惊浪拍打沿岸峭壁,气势恢宏。
一个少年立在楼下高台边,长身玉立,眉眼端正,是一张清正的脸,也是一张冷静克己、风雨不动、无情无欲的脸。
这样的人,意志坚忍,冷峻刚毅。
多日相处下来,冯老先生越了解这个少年,越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他回头,抚须,缓缓道:“我们做不到的事,后人未必做不到!后人做不到,还有后人的后人!我冯某没什么本事,但看到有后人坚毅远胜于我,顺手拉他一把,何乐而不为?”
“将来他若能做到我冯某做不到的事,也算我冯某积了一点功德。”
众人默默咀嚼他的话,脸色各异,不再试图劝说他放弃谢嘉琅。
“冯老怪说得对,我们办不到的事,后人未必做不到。”
“我们老了,将来是年轻人的。”
酒楼外,峭壁下,江流滚滚,涌向天际。
办好所有文书,冯老先生要谢嘉琅自己去州学,“现在州学的人大概都知道你身患癔症了,为师没有帮你隐瞒,你的同窗都是各州县的佼佼者,个个傲气,他们也许不会当面侮辱嘲笑你,不过他们一定会用最刁钻的办法挖苦你、打击你。”
谢嘉琅脸上没有畏惧之色。
自小便是如此,他习以为常。
冯老先生啧啧几声,因为学生的镇定而感到满意,又觉得学生太镇定了,没能吓着他,不好玩。
这小子,天生的清冷寡欲,克己到叫他这个老头子汗颜。
州学的大门建在几十级台阶之上,双层飞檐,威仪庄严,门上挂着先帝亲笔写下的匾额。
谢嘉琅一步步登上台阶,走进去。
山风吹拂,撩起他的袍袖,山墙上雕刻的游龙图闪耀着灼灼的金光。
谢嘉琅分到一间学舍,他走过去,感觉到长廊两边的学舍有打量的视线看过来。
“听说他有病……”
“看着好端端的……”
“这种人也能进州学?”
谢嘉琅目不斜视,走进自己的学舍。
青阳捧着一封信上前,满脸是笑:“郎君,九娘的信送到了。”
谢嘉琅接过信,走到窗前,盘腿坐于书案旁,拆开信。
厚厚几张纸,一股淡淡的桂花甜香。
谢嘉琅失笑。
信上,谢蝉先问他平安,到安州习不习惯,州学如何,同窗如何,学官如何,然后叮嘱他小心保养,勿要辛劳,最后写他刚走她就想他了,信是他离开那天就写的,所以没什么新鲜事。
谢嘉琅看完信,提笔蘸墨,铺开纸张。
吾妹团团,兄已抵安州,一切安好……
他写州学气派的大门,安州繁华的集市,登云楼的灌汤包子果然好吃,冯老先生吃了好几笼……
她想知道的、感兴趣的,他都写了一笔。
本来觉得报个平安,说些见闻就够了,想到谢蝉收到信,肯定很喜欢知道这些,那双杏眼一定亮晶晶的,谢嘉琅又多写了一页。
谢蝉收到这封信,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这时候谢大爷和谢六爷已经回到江州。
谢六爷回府的那天,谢蝉扑上来诉委屈,她被周氏拘在院子里,快闷出病了。
这时,布铺的掌柜找到谢六爷,急得满头汗。
“六爷,前些时候您不在,严家想订制新的花样,我们不敢来府里问九娘,一直拖着,严家说再不给他们花样子,他们就去买范家的。”
谢蝉在外面探头探脑,偷听到这句,立即叩门:“阿爹,我可以画!”
谢六爷叹口气。
他想压制女儿的性子,狠下心不带她去安州,刚回来就碰到这事,真是天意。
谢六爷打开门,脸还板着,眼睛里却有笑意:“明天和我去铺子。”
谢蝉抱住谢六爷,“阿爹最好了!”
第二天,铺子的粉壁上挂出新的花样粉本,供顾客挑选。
客人问起粉本是不是大师傅的新作,掌柜摇摇头,道:“是我们大师傅的徒弟画的。”
布铺的花样新鲜,大方,贵气,还雅致,渐渐地传出名声。
年底,所有账目交给老夫人过目。
老夫人发现布铺盈利比往年多几成,笑呵呵地问谢六爷:“听说今年铺子出了不少新花样?”
谢六爷轻描淡写:“大师傅的徒弟出师了,她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