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好像没有。
一道高大身影靠近,男人手伸过来,隔着袖子托起她的手,让她的手掌落在他坚实的手臂上,低沉的声音萦绕在她耳畔:“娘娘,别怕,臣扶着您。”
大船停泊在渡头,江面上波涛翻滚。
少年谢嘉琅低头问小谢蝉:“还难受?”
小谢蝉猛地回过神,摇摇头。
混乱的记忆散去。
马车等在岸边,酥叶掀开车帘,放好脚凳。
“回去吧,渡头风大。”谢嘉琅道。
谢蝉嗯一声,转身登上马车。
“团团。”
车窗外谢嘉琅忽然叫她。
谢蝉掀开车帘。
谢嘉琅看着她,浓烈的眉眼在身后江水映衬下如一幅墨画,“团团,明年哥哥带你去安州。”
等他再长大一岁,可以征求长辈的允许,带她出门,她那么期待出去,她想去哪里,他带她去。
谢蝉愣了片刻,眼底腾起亮光:“真的?”
谢嘉琅点头。
谢蝉满心欢喜,扒在车窗前,伸出手,“哥哥,我们击掌。”
少年宽大修长的手掌和小娘子肉乎乎的手掌轻轻拍了三下。
“好,说定了,哥哥,你别忘了。”
谢蝉收回手,喜滋滋地道,她相信谢嘉琅的话,他这种克己的人,如果对一个人许下什么承诺,一定会遵守一辈子,和他击掌不是催他立誓,只是因为高兴。
就算明年他不能兑现诺言,她也不会失落,他能有这样的念头,她已经很开心了。
毕竟当她对其他人吐露想法时,他们都觉得她太任性,不安分。
前世她很安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然后在那一道道碧瓦朱甍的深宫高墙下耗尽一生。
谢嘉琅站在甲板上,目送谢家的马车远去。
冯老先生走上来,问:“刚才那个头上扎丝绦的小娘子就是你家中喜欢吃县学素煎儿的妹妹?”
谢嘉琅转过身,“是。”
冯老先生哈哈大笑:“原来是你妹妹。”
“先生见过我妹妹?”
冯老先生点头,“见过,难怪你疼这个妹妹。那天在城南遇见她,她听见有人说你坏话,急得脸通红,凶巴巴的,像是要撸袖子打人,人都被她瞪跑了。我就说,生得唇红齿白的,一看就是个小娘子,不像小子。”
谢蝉凶巴巴的样子……
谢嘉琅唇边浮起一丝浅笑。
大船走了几天几夜,每到一处渡头,谢大爷和谢六爷就派人下船为冯老先生沽酒。
白天,冯老先生坐在船舱里,一边喝酒一边赏景。夜里,冯老先生躺在船舱里,呼呼大睡。
接连几天都是如此。
谢嘉文沾谢嘉琅的光和冯老先生同行,想趁机向老先生请教问题,每天守在冯老先生的船舱前,却一句话都没说上。
他心中焦躁,去找谢嘉琅。
青阳开门,谢嘉文往里一看,愣住了。
窗下,谢嘉琅端坐在书几前,正埋头书写,旁边是一摞厚厚的写满笔记的书卷。
快要去州学了,谢嘉文这几天心浮气躁,激动,忐忑,惶恐,期待,以为谢嘉琅应该和自己差不多,没想到他居然还能气定神闲地温习功课。
谢嘉文轻手轻脚走过去。
大船在江中摇晃,谢嘉琅执笔的手却沉而稳,笔尖下一列列流畅刚劲的字迹。
“何事?”
他听见声音,头也不抬,问。
谢嘉文轻咳一声,道:“长兄,我有几个疑惑不解的地方想问问老先生……”
他脸有些红。
从小到大,他习惯被当成谢家继承人对待,谢嘉琅只是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废人,现在他站在谢嘉琅身侧,叫他长兄,感觉浑身不自在。
谢嘉琅继续书写,道:“先生这些天没有空闲,你有疑难处先记在纸上,等下了船去问先生,先生会为你解惑。”
谢嘉文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搪塞自己,退出船舱,想了想,还是去冯老先生船舱门口守着。
直到下船,谢嘉文也没和冯老先生说上话。
下船后换乘马车。
青阳过来找谢嘉文:“二郎,郎君说今晚在旅店歇脚,先生要考校问题,郎君要你一起去,你有哪些疑问正好可以请教先生。”
谢嘉文愕然,慌忙找出自己写满问题的字纸,心里油煎一样。
等到晚上,众人在旅店住下,谢嘉琅果然来找谢嘉文,带他一起去冯老先生屋中请教学问。
冯老先生衣襟半敞着,没佩戴巾子,手里抓了把蒲扇,一边拍蚊子,一边问问题,末了,让他二人提问。
谢嘉琅看向谢嘉文,示意他先问。
谢嘉文再度错愕,捧着字纸上前,问出疑问。
冯老先生一一为他解答。
解完惑,已经是半夜了。
冯老先生一拍蒲扇,起身去睡。
谢嘉琅和谢嘉文告退出来。
“长兄……”
谢嘉文叫住谢嘉琅,今晚他把积攒的问题一口气问了,谢嘉琅一道问题都没问。
谢嘉琅转身,眼眸漆黑,“什么事?”
谢嘉文欲言又止,最后干巴巴地道:“长兄早点休息。”
他回房,躺在枕上,翻来覆去。
来州学的时候,二夫人提醒他,谢嘉琅现在得意了,一定会趾高气扬,报复他羞辱他,他得忍着。
小不忍则乱大谋,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
谢嘉文每天告诫自己一定要忍……
可是谢嘉琅并没有羞辱他。
一天后,他们抵达安州。
冯老先生要带谢嘉琅去拜访昔日同窗。
二房跟来的随从赶紧推谢嘉文出来,正要开口,谢嘉文拦住随从:“我们能和先生同行,已经是沾了长兄的光,还厚着脸皮硬凑上去,先生只怕要厌烦,算了。”
冯老先生只带着谢嘉琅去了。
昔日同窗得知他破例收了个学生,颇为纳罕,把谢嘉琅叫到跟前,看他长身玉立,面相端正,抚须点头,再考校了学问,笑向冯老先生道:“难怪你要破例收弟子,果然不错。”
冯老先生摇着蒲扇,道:“先别急着夸,有件事要告诉你,请你帮忙。”
“什么事?”
冯老先生示意谢嘉琅在外面等着,和同窗一起走进内室,低声道:“我这个学生,天生不足,身患……”
谢嘉琅站在堂屋地上,听见里面传出惊呼声。
隔了一道顶天屏风,他依然能听出那声音里的惊讶和为难。
冯老先生的每一个同窗在听说他的癔症后,几乎都是这样的反应。
他们震惊诧异,从内室出来后,再打量谢嘉琅,目光便不再只是欣赏和爱惜。
冯老先生带着谢嘉琅一个接一个拜访过去,对他道:“你看到了吗,世人对身患怪疾之人,只有厌恶嫌弃,你是要继续,还是返回江州?”
谢嘉琅面色平静,道:“学生是来求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