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安慰他说:“大王何必如此?群臣所奏,亦有其理,若长江可守,何妨从之?”
司马睿苦笑着反问道:“长江乃可守乎?”
他心里明镜儿似的,以王导、王敦为首的江南臣僚,没人真心规复晋祚,不过想通过拱自己上位来图谋更大的富贵罢了。其实皇帝谁不愿当啊,倘若真能跟华朝划江而治,司马睿不在乎做个傀儡天子——反正现在也是傀儡王爷。但问题是长江天险,真能守得住吗?我若只称王号,将来事急时及时出降,尚可望保首级,要是真称皇帝,多半就只有死路一条啦!
别看刘禅、孙皓投降后都能得着善终,因为他们是继承前人割据之业,不是自己僭号称尊的;而至于自己,一旦登基,或许只能类比两汉之间的公孙述……再者说了,胡汉杀司马炽,起了一个坏头,天晓得裴文约会不会起而仿效呢?
要优待前朝皇帝,有个司马邺就够了呀,况且说不定传言为真,司马邺真的已经被他给弄死了……
关键是如今江南之兵,七成都为王敦所掌控,屯在中游,还有三成是吴兴周氏等地方豪族武装,建康城内卫戍之卒,尚不足四千人。王导多次谋图打造一支能战的王家禁卫,却总受王敦的掣肘甚至是阻挠——王敦之意,建康没兵,我手上有啊,要不要派点儿过去?茂弘你又不怎么懂军事,何必自己募兵呢?
那么一旦华人牵制住王敦的兵马,复遣一军自石头渡江,建康城几乎就等于不设防啊!
更要命的是,建康城内大小官僚,目前一门心思都扑在劝进上了,就没几个人真担心华人来侵,致力于江防建设的,彼等在王府相互攻讦,归自邸则宴饮清谈,就这种德性,将来又拿什么来抵御华人呢?
所以司马睿坚决不肯称帝,还特意跑来向裴氏诉苦,那意思——即便哪天我实在扛不住了,被迫进一步迈向深渊,您既是我家长辈,又是裴文约的姑母,将来可一定要帮我向裴某求情啊,此非我之所愿也,我是被逼的……
其实司马睿倒是小瞧了王导,王茂弘实有保晋祚而守江南之志,之所以撺掇司马睿称帝,也是想要稳定江南人心,拉拢和安抚土著。他固然常在府内大宴宾朋,主要目的也不是享乐——不排除其他人确乎在醉生梦死——而是方便与同辈共议国事。
终究他身份摆在那儿呢,如今贵为骠骑将军加散骑常侍、扬州刺史,并任晋王府长史,实执江左臣僚之牛耳,也是建康第一实权人物,若在公开场合商议某些事,既怕把气氛搞得太过紧张,又担心引发士民的恐慌情绪——目前局势可实在不怎么好啊——若归私邸密谋,则怕被人怀疑是结党营私。所以啊,遵照中国人的传统,有什么话咱们可以跟酒席宴间,或者起码吃完了我请你们饮茶的时候,趁机说道说道。
这一日王导就又宴客了,来宾皆江东俊彦,包括贺循贺彦先、周顗周伯仁、薛兼薛令长、纪瞻纪思远、陆晔陆士光、戴邈戴望之,还有王彬王世儒、王邃王处仲等同族兄弟——借口是为会稽太守诸葛恢诸葛道明接风洗尘。
这些人不是土著高士,就是南迁旧族,门第显赫、声望隆厚,所以方便聚在一处;至于最近东山再起,燮理庶政的庾氏兄弟,则论其出身,向来不被陆、戴等人放在眼中——而且除了王导,貌似就没人真喜欢庾亮那刺儿头的——王茂弘便须别设宴席谈话了,这场合庾氏是挤不进来的。
于是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席面上的气氛也逐渐热络了,王彬就趁机点明正题:“我等反复恳请,大王却始终不肯正位,诸君以为,如何是好啊?”
戴邈毫不客气地一语道破:“大王岂无意乎?唯不敢也。”随即望向王导,一字一顿地说道:“建康无外郭,内城也低矮;石头本为江上险塞,驻军却不足千人;一旦华寇来侵,令兄处仲需几日可以回援?则当此势,大王又焉敢遽称尊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