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来安县往北,荒地愈来愈多,农田愈来愈少,官道两旁的房屋也逐渐稀疏。
黄恤骑在马上左张望右张望:“郎君,我听闻全椒县那边不少百姓都做了客户,可这来安县如此多荒地,为何那些客户不来北面开垦荒地?反而甘愿给别人做客户?”
周朝有垦荒令,南唐也有,皆鼓励百姓开垦荒地,并且免除数年赋税,但两国境内仍旧有大量荒地无人耕种,这一方面是因为人口稀少,另一方面也与土地效率有关。
“这个问题倒也简单。”李延庆指了指左前方的一大块荒地:“你可晓得,若是要将这片荒地变为熟田,需要多长时间?”
“这五年可行?”黄恤从小就去了少林寺,对农事知之甚少。
“少了,十年都不够,甚至需要近二十年的不懈耕种,一块荒地才能变为每年稳定产出粮米的熟田。”李延庆摇了摇头:“替人做客户,虽然只能拿到收成的一半,但耕种的最次都是中田,耕作一亩一年就有一石收成,而耕种这荒地,头几年颗粒无收都是常态。”
黄恤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多谢郎君点拨。”
与黄恤聊天,李延庆感觉自己就像是名老师。
黄恤性格天真烂漫,对各种社会常识一知半解,经常会提出些让人发笑的疑问,但他无疑令队伍的氛围一直保持一个较为轻松的状态。
又行了一阵,李延庆抬头望北,是连绵的群山,也是叛民们曾经的藏身之所。
李延庆不由有些感慨:“白塔镇乃两条要道交汇之处,是来安县北面最大的市集,希望这伙叛民被白塔镇的富庶迷花了眼,在白塔镇多逗留些时日,千万别逃回山中,到时候再想剿灭就难咯。”
此时,一名尹崇珂的亲兵打马来到李延庆队列前:“李推官,尹指挥有事相商。”
李延庆跟着亲兵来到队伍的最前头,尹崇珂正望着北面的一座山岭出神。
“尹指挥。”李延庆驭使坐骑来到尹崇珂身旁。
尹崇珂回过神来:“李推官,听向导说,北面这座山岭名为黑虎岭,乃是去往白塔镇的必经之路,我打算今夜将营安在黑虎岭的山顶,推官意下如何?”
李延庆打量了一眼所谓的黑虎岭,无非是座两百来米高的山丘,无甚特别。
霎时间,黑虎山上忽然传来阵阵威厉刺耳的虎啸,一股凉风随之刮过,扬起朦胧尘土。
李延庆手心有些发汗:“原来岭上真有虎。”
“不然怎会被称为黑虎岭呢?”尹崇珂斗志激昂,面泛红光,他很想将这头傲啸山林的虎大王变成他的坐垫,以及吹嘘的资本。
李延庆稍稍握紧缰绳:“黑虎岭上树木繁茂,指挥就不怕叛民在山上设伏,或者夜间袭营?”
“设伏?袭营?哈哈哈!”尹崇珂仰天大笑,扭头对李延庆道:“我倒正希望这些叛民送上门来,那就承推官吉言,咱们山上过夜!”
望山跑死马,黑虎岭明明就在眼前,但等到所有人翻上山顶,月亮早已悬挂山岗。
运送粮草的民夫不愿走夜路回来安,李延庆与尹崇珂商量一番,将他们安置在营地的西南角,这样即便叛民真来袭营,这些民夫慌乱之下也不会冲散阵营。
安营扎寨、布置拒马、埋锅造饭、设置暗哨近三百号人忙碌到了半夜,才将几道工序办妥。
烈烈篝火前,李延庆与尹崇珂并肩而坐。
“三郎,这都快三更了,你说这叛民今夜究竟会不会来袭营?”尹崇珂右手握着一根焦香四溢的烤羊腿,左手按在他的乌铁瓜锤上。
乌铁瓜锤乃是钝器,重约四斤,在此时已经是极沉的兵器,也是尹崇珂的副兵器,下马步战,他便会舍弃长矛,改用瓜锤。
两人经过这几日的往来,早已混熟,相互之间不称官名而改称排行。
这尹崇珂看起来浑身上下没多少肉,没想到却会用如此威猛的兵器,那锤头,好像比张正用的那柄都大上三分李延庆瞥了眼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的金瓜锤,回道:“这事情谁能说得准?兴许叛民见我等声势浩大,又退回了白塔镇。”
“嘿,这样可不成。”尹崇珂咬下一大块羊肉,草草嚼了两口便囫囵吞下:“我倒希望叛民压根就没见着咱们,继续在白塔镇里逍遥快活,这样我等明日便可将这帮夯货一网打尽。”
“我也希望如此,叛民逃入山中就难办了。”李延庆盯着跃动的篝火,心中却怀着浓浓的忧愁:若是叛民剿灭,滁州境内还可勉强维持一阵安宁,但这安宁又能持续多久?
“好了,不说这些了,来,喝酒。”尹崇珂左手拿起酒囊,递给李延庆。
酒是淡酒,喝再多也不会醉人。
尹崇珂有意与李延庆拉近关系,李延庆正巧也有这个打算。
拉拢尹崇珂的算盘,李延庆敲了很久了。
赵匡义虽然娶了尹崇珂的亲妹子,两家结成了盟友,但这个同盟是不稳定的。
一方面赵匡义与尹氏的关系极差,而且历史上,尹氏会早亡,届时两家的同盟自然会随之消解。
况且赵、尹两家能够皆为姻亲,是建立在两家地位相当的基础上,赵家父子是刺史,尹崇珂的父亲也是刺史。
但不久之后,深得郭荣信赖的赵匡胤定然能够继续高升,这样两家之间的地位差距也会越拉越大。
而通过这几天的仔细观察,李延庆发现,尹崇珂此人是个渴求权位的官迷,同时心中又有几分傲气,到时候与赵家盟友做不成,反倒成了赵家的附庸,尹崇珂心中难保会生出落差感。
结交拉拢尹崇珂,是李延庆有意下的一招闲棋,未来也许有用,也许没用,但要是真能发挥作用,兴许会是决定性的赢手。
尹崇珂的心思就没那么多弯弯了,他就是个指挥,级别不高,父亲也常年在外为官,并不怎么清楚赵、李两家的矛盾,以及京中涌动的暗云。
他就一门心思想着升官发财,成为人上人。
在尹崇珂看来,结交李延庆这位李家的三衙内,与妹妹嫁入赵家并无什么冲突,两条腿走路总比一条腿走路强。
两人一边吃着肉,一边喝着淡酒,谈天说地,到了后半夜,终于是熬不住了。
尹崇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沁出两滴泪珠:“三郎,要不暂且歇息,我看这叛民今夜是不会来劫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