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棉尚未收获,缺乏原料无法开工的情况下,他们在拼命囤积棉花,打算卖给一面收棉花,一面拼命扩张工坊规模的张武和张陆,至于自己的工坊,则是停业停工。
而停工的结果,便是解雇工人。解雇工人的结果,便是一大堆失业的贫民在没有活路的情况下,直接围住了沧州的那座行宫——和张武张陆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相比,大皇子身为天潢贵胄,自然是有资格住行宫的,这也算是皇帝给他这个儿子的唯一优待。
“如今,那座当年巡幸天下的太祖皇帝下令修建,朕之前的那些皇帝多半没怎么住过的行宫,已经被数百贫民团闯了进去。有的是纺工,有的是家属,只有一点点驻军的沧州官衙固然派出差役和弓兵去驱赶,但竟是被愤怒的人们打得头破血流,大皇子也被人挟持了。”
当这样的消息经皇帝之口说出来的时候,张寿也维持不住轻松的表情了。他沉默了一阵子,随即沉声说道:“臣不是想推卸责任,但初衷只是想让张武和张陆利用张琛那笔钱的支持造一波声势,而张琛又通过棉布回流资金,着实没想到风波居然会从邢台蔓延到沧州。”
“真的没想到?”皇帝呵呵一笑,见张寿气定神闲地坦然和自己对视,并没有一分一毫的心虚,他想到自己那简直可以说是彼此比烂的长子和次子,忍不住再次叹了一口气。
“朕还好没有把老大派去江南,沧州这边他就已经闹得这幅田地,真要是去了江南,他也许能把整个东南都被逼反了!还有那群鼠目寸光,贪得无厌的家伙,他们已经得了这么多好处,居然就不能少许收敛一点,给别人一条活路?”
“商人逐利,自古如此。”
张寿顿了一顿,随即突然直截了当地说,“而皇上说贪得无厌,其实东汉豪门世家兼并田土,民不聊生时,难道就真的没想过蚁民被逼到了极致的后果?那么多读圣贤书的高士,会个个都忽略了这些?说到底,是不愿意去看的就视而不见,不愿意去听的就充耳不闻。”
“只要觉得,民生如何,与我何关,自然就能心安理得。更何况,从小就长在深宅大院,颐指气使惯了,只要想着我所得一切又非偷窃,又非盗取,来得堂堂正正,就会觉得那些蚁民应该老老实实,我给你一点好处,你就应该感激涕零,我不给你,你就不能闹腾。”
“可他们何尝想过,自家下人,都尚且能因为蝇头小利而阳奉阴违,更何况那些一切都为了生存的平民?一个人触犯了他们,他们可以用各种手段轻轻松松将人铲除,可十个八个,百八十个,千八百个呢?万民洪流一成,就如同滔滔大势,什么阻碍都能碾压过去。”
其实,张寿更想用人道洪流四个字,奈何这四个字合在一起,实在太仙侠……
这最后一句话,皇帝听得悚然动容。因为,这种在后世司空见惯的句式,在如今确实具有莫大的冲击力。尤其想到沧州那边行宫的情景,他自然不得不考虑更糟糕的后果。
“照你的意思,朕应该重重惩处那些贪得无厌之辈?”
“不,臣不是这个意思。”张寿摇了摇头,镇定自若地说,“民间常说,破家县令,灭门令尹,更何况朝廷?如果是朝廷出手,不要说个把商人大户,就是几十上百个,也能轻松拿下。但皇上并不愿意这么做,不是吗?”
“你倒是了解朕。”
皇帝自失地一笑:“没错,杀一儆百很容易,压下这一次的事情也很容易,但就犹如太祖皇帝曾经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但那些贫民引燃的火可以燎原,富绅大户未必就不能。以官治商,可以,但如何治,却不得不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