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开始觉得是今文派中的公羊学说太过强横,以大一统思想与天人感应之说压服住了整个古文派。”公孙珣坦诚答道。“但是后来才知道,这些年古文派兼容包蓄,已经主动的吸收了这些东西。而既然如此的话,仅凭周公地位高低、《春秋》是否为元经这些争议,恐怕是拦不住古文派的。换言之,拦住古文派绝非是学术……”
“那是什么呢?”卢植不以为意的问道。
“自然是人了。”公孙珣昂首答道。“我朝世族多以经学传家,而一旦家族发迹则世代为官,如袁家四世三公,杨家三世三公就不再多说了。便是朝中其他超品大员,又有哪个不是家传的今文经传呢?如河南尹朱野,家中四代名臣,他曾祖父朱晖起于乱世,靠的是个人德行与才能坐到了总揽朝政的尚书令,但是朱野的祖父朱颉就已经开始修习儒术了,敢问老师,约百余年前,当初尚书令之子修儒的话,他修的难道会是古文吗?若是古文,何以代代相传为宛洛巨族?老师,我的意思是说,这王莽事败,乾坤重整,距今已有一百五十余年,作为官学的今文怕是已经和朝廷中枢的世族纠缠成一体了。”
卢植默不作声。
“甚至还有我另外那位老师刘师,”公孙珣看到对方并不反驳,语速也不禁加快了些。“我不是要背后议论尊长,而是因为之前这些日子常在他身旁,所以从他身上说起更清楚些……卢师,如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那刘师迟早要位列三公。为什么呢?一来自然是家世,他祖上就以家传的《韩诗》做过三公之位;二来,还不是因为他本人做过帝师?可说到帝师,当日朝廷为陛下选拔三位帝师时,如果不从中枢世家中选,难道还能从在野的古文派大儒中选?老师,古文今文之争,非在学术,实在是朝廷高位之争,您一定要慎重!”
“可我并未有斥退今文的想法。”卢植表情淡然,但俨然已经认可公孙珣的说法。“我所上书的,只是求将古文列为官学而已,或者说,只是为古文求一席之地罢了。再说了,如今古文大势所趋,想来朝廷诸公也不会宥于出身而无视吧?”
“恕学生无礼。”公孙珣鼓起勇气继续道。“老师如此想法,无异于掩耳盗铃罢了!对这些宛洛今文世家而言,高官显位乃是家族延续的依仗,就算是半个也不舍的让出去的,何况是朝着大半个关东的人才开口子?”
“如果照你所言。”卢植正色反问道。“朝廷中枢诸公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那我一个古文派名儒,怎么就被征召为了博士呢?”
“老师。”公孙珣忽然忍不住笑了。“敢问您是为何,又是何时被征召入朝的?”
“我是在建宁元年,也就是今上登基那年上书大将军窦武,劝他不要滥爵,因而为朝廷诸公所知的。”卢植不假颜色地答道。“至于被征召为博士,则是建宁二年的事情了……”
“而这中间恰好发生了九月政变,大将军窦武被杀,宦官独大!”公孙珣毫不客气的接口道。“我在洛阳与本地士人交游时,听他们讲过,当时宛洛之间血流成河,人头滚滚,接着二次党锢,大狱兴起,又人人自危!老师,当时朝廷诸公连自己的性命都要保不住了,又哪里还会想什么官位?这时候他们想起在地方上势力强大的古文派大儒,不是为了别的,实在是缺少替他们顶刀子的人!此时做个样子,临时拉拢一下又何妨?再说了,老师出身涿郡范阳,与当今圣上出身的河间国相距不过数十里,勉强算是陛下乡人,把老师召入朝廷,陛下想来也会高兴的,宦官们既不好拦,也不好下手……所谓一举多得,可如今呢?”
“如今又如何?”卢植面无表情的质问了一句。
“如今圣上已经亲政,”公孙珣此时已经鼓足了勇气,所以完全无视掉了对方的态度。“宦官与士人之间的局势也已经算是勉强稳定,那朝廷诸公恐怕就用不到老师和山东河北的诸位了吧?既然用不到了,又怎么会愿意继续施舍官位呢?”
“朝廷中枢的诸公……在你眼里都是这种人吗?”卢植的表情依旧很淡然,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大儒都有这种养气的水平。“将中枢外的人物当成防雨的蓑衣,雨来时穿在身上,天晴时就扔在满是蛛网的杂物堆中?”
公孙珣默然不语……不是无言以对,而是已经说完了。
“这也是你母亲在信中教你的?”卢植忽然又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