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摆摆手,那意思,这些阿谀奉承的废话就到此为止吧。
可是程遐盘算了满肚子的言辞,自然不吐不快,他又道:“听太傅之言,非但预料裴该必篡,且欲成其篡也,是故乃不欲全军西向,唯请坐守。譬如昔日袁氏兄弟,曹操逼之急则合,迫之缓则分,则陛下若如张中书所言,大张挞伐,即便祖逖死,裴、荀亦必相合,乃不至于起篡意。张中书曾云,曹操十分天下而有其七,不生篡意,五十而知天命,唯叹老骥伏枥。而今裴某不过而立罢了,他又何必心急啊?
“然若陛下退守,国无警讯,裴某必然趁时而起,祖逖之病恐怕难瘳,则以荀氏之能,可能阻之否?到时候长安、洛阳,并握其手,王敦虽在江南,终究南兵难以释舟楫而与中原骑士争雄,与之何患?乃云晋人有隙可趁,不亦谬乎?陛下还请细思臣往日所言,太傅固钟爱裴某者也……”
程遐往日说过些什么呢?他早就在石勒面前上过张宾的眼药啦,说张宾并没有辅佐天王,使石赵击败晋人,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和信心,甚至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会觉得连割据都不能长久,终将丧败。但他是石赵的重臣,除非石勒率众而降,否则落到晋人手里,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故而张宾才想尽办法,要推动裴该谋篡,因为裴该跟他是素有交情的,昔日同在营中,互相吹捧,几乎有“大儿小儿”的情分,则唯裴该称帝后再灭赵,张孟孙才能得到一条活路。
总而言之,就是拐着弯儿地进谗言,说:张宾不忠!
石勒闻言,面色阴沉,捻须不语。
程遐便朝张敬使了一个眼色,张敬乃道:“倘若张太傅果然有诸葛亮之能,或者能够徐徐积聚,使冀州雄长天下。然而陛下且思,诸葛孔明治蜀,路不拾遗,即其亡后,民亦思为立祠祭祀,张太傅果有其能否?其在襄国,于民事所谋甚少啊……”
张宾以诸葛亮为榜样,但其实他最应该比类的,乃是汉初谋臣张良、陈平。其人于布划大局,运筹帷幄,乃至于宏观上的制度建设,颇有长才,但具体理民,则是其短——起码他没想朝这个方向去发展。在张孟孙看来,我但谋划大势可也,倘若真要军政、民事一把抓,就不怕反遭人主之忌吗?诸葛亮也得到刘备死后,才敢将军政大权集于一身的吧。
所以张敬就说了,张宾他比得上诸葛亮吗?他真能够通过数年积聚,使我赵发展之势,超过晋人吗?“陛下若比汉高,群臣中恐无萧、曹,相反裴该于关中建设,颇多奇思,或者裴嶷是萧、曹之辈。则若如张太傅所言,相与积聚,我必不如关中明矣!”
石勒点头道:“此言有理。然而朕既已决,用卿之计,卿又何必哓哓不休?难道朕是朝令夕改之人吗?”
于是张敬再睨程遐,程遐便道:“陛下可曾听说过钟会伐蜀之事么?昔司马昭欲伐蜀,群臣皆言非时,唯钟会一力撺掇之,乃命其为将,率十万之众直向汉中。西曹属邵悌谏云,钟会单身无重任,不若使他人为将。司马昭乃云:‘众人皆言蜀不可伐,则人心犹豫,智勇并竭,若强使之,必然为敌所擒;唯钟会意与孤同,故遣会伐蜀。’”
石勒多聪明的人啊,当即就明白了程遐话中之意——“卿之言,是不当使太傅佐朕伐晋么?”
程遐拱手道:“陛下圣明烛照,自然不难权衡利弊。太傅既不愿陛下全师而出,进袭洛阳,则其智谋必竭,恐怕难以为陛下临阵谋划。且其实爱裴该……”言下之意,若使张宾从征,谋划方略,就怕他反倒会故意拖您的后腿——当然啦,这话点到为止即可,不必要,也不能够说得太明白。
石勒双手支撑着桌案,沉吟不语。就听程遐继续说道:“张中书亦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能,即便太傅亦不敢轻视之。则有张中书相佐,兼之陛下神圣英武,诸军用命,还怕不能摧破强贼,饮马黄河么?”但他就不再提起方才的比拟了,若把张敬比钟会,未免太不吉利。
石勒答道:“卿等之言,朕知之矣,且先退下,容朕三思。”
在原本历史上,据说石勒和张宾君臣相得,寄托腹心,始终任用不疑,张宾死后,石勒为之恸哭,顾左右道:“天欲不成吾事邪,何夺吾右侯之早也!”然而剥开史书上空泛的矫饰之言,细究二人之间的关系,则石勒一代枭雄,对于张宾这样的智谋之士,就真能够彻底敞开心胸,毫无疑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