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裴硕的哀告,反倒更激发了裴通的倨傲之气,当即明言道:“我既守牧闻喜,必当梳理户口,重整田赋。自永安(指晋惠帝永安年号,刘渊于永安元年起兵、僭号,进而夺取河东)以来,县中编户、田土,多入裴氏私门,今既承平,总应当吐出来了吧?!”
裴硕苦笑道:“不敢欺瞒,这十余年间,裴氏确实收聚了不少的饥民,充为奴婢、佃客,也因此而购得一些田土。然而在在皆有文契,合乎律法,还望县尊明察……”我们是合法蓄奴,合法买田的,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吐出来呢?
裴通冷笑道:“胡寇治下的文契,岂可算数?”
裴硕反驳道:“此乃朝廷弃河东,非我等自迎胡寇,其间文契,岂可一概作废?且止河东一郡,大族数十,多有此事,难道县尊皆欲横夺其田产、奴婢么?”你就不怕因此而闹出乱事来?!
裴通咧嘴道:“别县之事,自然不论,我今守闻喜,则县中之事,由我而断!”
这年月墨授长吏的权力是很大的,只要不违背朝廷基本法度,也不违背常情、常理,自然可以出台各种地方性临时措施,而一般情况下,朝廷只看结果——要是因此闹出事儿来,哪怕你一板一眼执行朝廷法令,也要受责;倘若太平无事,随便你在地方上怎么搞,朝廷是懒得理会的。
那么裴通说在胡汉统治时期的所有文契一概作废,甚至于这段时间内所新占的土地、奴婢都算“逆产”,理当加以没收,在理论上是说得通的啊。至于如此施政的结果如何……闻喜县内势大的只有裴家,此令不涉及别县,则河东其他家门正当初复之际,不会有谁敢站出来为裴家站脚助威吧?
裴家单独闹事?恐怕大司马就等着你闹事好收拾呢!至于裴通,他是大司马的从弟,又姓裴,说不定事后不但不会受到指责,反倒会留下“大义灭亲”的美名。
更要命的,原本被裴硕引为奥援的汾阴薛氏,早已执恭顺之态,再难指望……
……
此前,裴该任命李容为河东郡守,要他设谋打压和削弱境内豪强,李仲思主要的手段,就是分化瓦解,利用各家族内部的矛盾,使其主要支系分爨。虽然仅仅半年多的时间,收效已然颇为显著了。
然而有两个家族,李容暂时还不敢触碰,一是裴该出身的闻喜裴氏,二就是汾阴的薛氏。薛氏武力之强,为河东各家之首,李容唯恐一招不慎,会逼得薛宁造反,由此境内再起波荡。而只要薛、裴两家不动,其它家族就没有胆量闹事。
薛宁此前跟从甄随北上平阳,参与了平阳城下大战,战后即被裴该带回长安。由此将他与薛氏本族隔离开来,趁机就暗示薛宁:薛氏强盛,于国家非福也。
地方豪族必会侵夺官家权柄,甚至于割据称雄,此乃自然之理,从前汉开始,地方官打压豪族,乃至于破家灭门,就属于政治正确的举措,只要不引发大的动乱,朝廷必然支持。唯自东汉以来,经学世家勃兴,往往在朝占据要职,倚为靠山,在乡则伪装温文尔雅的嘴脸,不再明着对抗官府,而惯于暗中拆墙角,地方官无奈之下,才只得听之任之。
这就是世家政治的由来。说白了,若不靠儒学兴家,并以此求仕,纯粹的地方豪门是没有前途的。正如汾阴薛氏,族无儒者,朝无显宦,纯靠武力起家,就更类似于前汉的那些地方豪强,由此遭到现政权的打压,其他什么裴氏、吕氏、柳氏等等,必无兔死狐悲之叹,是绝不肯为其喊冤啊。
故而裴该一暗示,说薛氏过盛,行台内部常有压制之言,而且如今薛涛未死,已落我手,你要是不听话,我可以问问他是否肯听话……薛宁身在裴营,任人鱼肉,当场就怂了,急忙痛哭流涕地向裴该表忠心,恳请指点薛氏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