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象薛涛这般心理的大族之长,乃是常态,说不上基于什么夷夏之辩,仅仅是目胡汉为篡逆,怕晋军还会卷土重来,所以不肯急上贼船,想再多观望几年再说。所以在原本历史上,从胡汉、前赵直至后赵,真正为虎作伥的故晋士人并不多,有的也大抵为寒门出身——只有在原本体制下难以出头的寒门,才会期冀换一个环境,起而一搏。要到后赵覆灭,慕容鲜卑等进入中原以后,因见北方久为戎夷之地,南方的东晋又不思振作,这些大族方才扭扭捏捏地打开大门,正式和外族合作。
可是这回刘粲直接以灭族为要挟,薛涛惊惧之下,就不得不低下他高贵的头颅了。虽然事后细想,正当晋军收复河南、关中,逼河而阵的时候,刘粲不大可能在河东郡内大肆挥舞屠刀——这不是自乱阵脚,引敌来攻么?即便想要殄灭他薛氏一族,也非易事。但正当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薛涛又怎可能平心静气地仔细分析时局啊。
尤其刘粲“可怜先生娇妻、幼子,都将死无葬身之地”那几句话,真是把薛涛给吓着了。其继室本是裴氏庶女,年轻貌美,更加知书达理,夫妇之间甚是恩爱;爱屋及乌,对于那个才刚降生不久的“薛强”,薛涛也是拱若珍宝。屠刀挥向自己或许不怕,但一想到可能妻儿会先自己遇难,可怜小小稚童连“阿爹”都还不会叫,便要横死夭折,薛淘的骨头当场就软了……
由此被迫接受了讨晋将军、汾阴县侯之封,还答应为刘粲写书,召裴硕等人前来。不过在此之前,他先央告刘粲,说我跟殿下来至汾阴,还没来得及通告家人,族内必然惶急,倘若因此而与官军起了冲突,那我便百死莫赎了。刘粲倒是也很通情达理,让他先写信回家去报个平安——当然啦,书信内容,他是要先验看过的。
乱世之中,人心狡诡,薛涛其实在书信中玩了花样了,只是刘粲瞧不出来。他特意在书信边角上点了两点墨汁,一则表示确实是自己的亲笔,而且不是被逼着作书的,二来通告家中,不可轻举妄动。
他在书信中说,我很好,乃是皇太子亲自前来相请,我受宠若惊,一时激动,没跟家里告诉一声就先跟着去啦,想必族人都很担忧吧。如今我已受了朝廷讨晋将军、汾阴县侯之封,要留在汾阴辅佐皇太子,家中之事,暂交舍弟薛宁打理。
众人见信,又惊又恐,但反复查看,确实是薛涛的亲笔,信上还点有暗记,这是伪造不了的。终究族长性命无虞,则我等只要严守庄院、坞堡,相信不至于会遭了胡人的屠刀吧?
唯有薛宁多了个心眼儿,坚决不许裴氏母子返回庄院,而要他们仍然留滞在薛强壁内。
他跑去悄悄地对裴氏说:
“阿兄书上记认,只是说明他性命暂时无忧,并不是他人强逼着写下此书的。然而阿兄数月前才刚亲往长安,谒见裴大司马,本有附晋之意,为何突然间会受胡人名爵呢?必然是因情势所迫,不得不为啊……
“据阿兄书中所言,前来庄前,劫其而去的,竟然是胡汉皇太子!则刘粲因何到河东来?愚弟忖度之,此必欲自汾阴涉渡,以扰关中,是恐我等为关中通传消息,故此劫持阿兄,迫其受爵。今阿兄在彼等掌握之中,不得已而受其名爵,则若真降胡汉,必恶裴大司马,若止伪降,胡人狡诈,焉知不会泄露行迹啊?为策万全,阿嫂与侄儿还是仍留此壁为好。但愚弟在,必要护得阿嫂母子周全!”
其实薛宁暗中还有另外的盘算,他心说老哥这就算沾上胡尘啦,裴大司马原本许了他高官厚禄,但染此污点,将来还可能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吗?薛氏一族,亦或受其牵累。不如我暗中派人去河西送信,为家族谋算,这是“狡兔三窟”之计,为自己谋算,将来或许有机会取代老哥的族长之位也未可知啊……
然而刘粲就在汾阴,按常理来推算,必然严密关防,想从这儿涉渡黄河,难度是相当大的。于是薛宁便即召来一名心腹猛士,命他快马南下,在蒲坂附近渡河,直奔大荔而去。
打马疾行,一天一夜就跑了一百多里地,终于抵达蒲坂渡口。可是渡旁本有胡军守备,又不象汾阴渡似的,内应无数,已经被薛氏捅成筛子了。这名薛氏家丁在渡口附近徘徊了一整个白天,都找不到船只可以私下横渡。无奈之下,只好趁着夜色,潜近河岸,打算凫水过河。
可是他才欲解衣、脱鞋,忽听一声哨响,四周火光腾起,并有箭矢破风之声隐约传来。此人大惊,急忙一个猛子就扎到水里去了,随即肩上就是一阵剧痛,已被羽箭射中。
两队胡兵分从南北方向兜抄过来,举着火把朝河水中乱照,都说:“那厮已然被箭,游不动的,速取挠钩搭上来,看看是谁家之人,竟然如此大胆。上官有令,拿获奸细有赏,禀报上去,必要夷其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