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就只能说得这么含糊了,须防隔帐有耳——估计那是一定有的。裴该昨夜搜索记忆,知道自己这个姑母为人聪慧,读书也多,不是光认识几个大字的普通深闺女子,相信自己这句话她能够听得懂,而自己这个眼色她也应该能够领会其中含义。
想当初春秋之世,楚乃蛮夷,中原诸侯往往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以求称霸,就必然要跟楚国怼上。晋文公重耳是继承齐桓公事业的当然霸主,他“尊攘”的旗号打得比谁都高,但在归国继位之前,他满世界乱蹿,也曾经跑去楚成王那儿求取过援助——这是一条“曲线救国”的道路啊。
不过裴该嘴里这么说,其实脸上挺臊得慌的,他明知道自己如今的行为不能跟晋文公相提并论,只是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例子来罢了。好在这年月民族思想还不浓厚,胡人对中原的破坏也还没达到极致——其实比起司马家那些个王爷来说,也未必就差得到哪里去——更没有“汉奸”一说。晋、汉的对立,勉、强可比周、楚的对立,时人更看重的是叛逆、敌国,而未必是胡汉分野。
普遍而言,这时候中原人尤其是士大夫对胡人的看法,轻视、鄙视要绝对多过于仇视——胡人等若禽兽,这禽兽是指的牛马,还不是虎狼。当然啦,实际遭胡人侵扰和屠戮的老百姓大概想法不太一样,再过个几十年,就连士大夫的观感都会改变。
貌似裴该的言辞并没怎么起作用,但他那最后一个眼神,还是触动了裴氏。裴氏忍不住就往帐外略略一瞥,然后冷哼一声:“希望汝所言纯出本心!”裴该赶紧鞠躬:“还望姑母督导。”
他是真怕裴氏就象《三国演义》里徐庶的老娘那样,直接一根绳子吊死了,那自己这趟回来,屈身事胡,就变得彻底的无意义。好在裴氏没那么一根筋,也没有那种后世儒生附会的所谓“节烈”心,虽然仍然冷脸相对,倒并没有求死之意,也不排斥裴该把她从奴隶堆里拉扯出来。
裴该前一世读书不细,他并没有从史书的角落里发现这个裴妃——也或许读到过,但随即拋诸脑后了,毫无记忆——在没有他穿越过来的那个世界里,裴妃为胡人所掳后,被反复转卖,一直到十多年后才因缘巧合,逃归东晋,倘若心理脆弱一点儿,或者反过来说过于刚强,她估计早就找机会去死了吧。
史书上说:“元帝(晋元帝司马睿)镇建邺,裴妃之意也,帝深德之。”这也就是裴氏对裴该说起过的:“昔日我劝汝兄弟随王玄通子孙同往建邺……”无论司马睿还是王导、王敦兄弟,都因此而感念裴妃的恩惠,所以劫后余生的裴妃才能在江东受到超级待遇,得尽天年……
……
石勒扎营的地方已经距离许昌城不太远了,大军午前拔寨启程,渡过洧水,天还没黑就抵达了目的地。留守诸将以刁膺、桃豹、支雄、张宾为首,都预先等在城门外迎接。
众将远远眺望,就见数千骑汹涌而来,到了面前左右分开,列于道旁,中间驰出三骑来。正当间的自然是石勒本人了,另两骑一左一右都错后石勒半个马头,左边那个是大将蘷安,右边马上的却是个身着晋人衣冠的小年轻,看着很是面生。
桃豹和支雄对望一眼,心说明公这是又招揽了什么中原士人来吗?说实话他们对“君子营”里那票读书人并不怎么瞧得上,这并非出于胡人对中原人的敌视,纯粹根源于大老粗在文化人面前的自卑心理,这自卑到了极点就反而容易转化成自尊、自傲,经常会自我催眠地想:天下要靠一刀一枪搏杀出来,光识几个字管蛋用了?!
当然啦,他们对“君子营”督张宾还是很服气的,因为人家是真有本事啊,料敌无所不中,但其他那些读书人就差得远了,除了帮忙写点儿公文啥的,还有别的什么长处吗?这回明公更干脆招来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年轻,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张宾的想法自然与那些胡将不同,他远远地就瞧见那年轻人的打扮了,心中先是一喜——石勒集团中增加任何一位中原士人,就等同于增加他张孟孙的权势和发言力。可是等靠近了一些,才瞧出那士人唇上颔下只有淡淡的胡须,瞧着年纪很轻啊,如此面嫩之人,能有什么本事了?为什么会被石勒相中呢?
这年轻士人自然就是裴该了,他的本职是散骑常侍,爵为南昌县侯,列第三品,本该戴三梁冠、佩赤绶银印。但他既已降石,就不再是晋官身份了,所以虽然换穿了胡人掳得的晋官服饰,却把冠和绶都撇了,脑袋上光戴一顶黑介帻——比起当日在宁平城中的打扮,此外还去了腰间为司马越带孝的白布条。估计若是穿戴齐全,能冲张宾一跟头——张宾老爹做过太守,第五品,他自己只当过中丘王帐下都督,后来投了石勒做军功曹、君子营督……全是编制外职务,距离三品官那是一天一地,差得很远哪。
不过也说不定张宾会想:我胸怀大志,腹有良谋,却不为晋天子重用,这一个黄口孺子倒得三品显职,所以晋朝才会完蛋啊,真正是天理昭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