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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北盐产量有限,大家都在等,不管是开中法前还是正德朝罢开中后,正常的支盐流程都是按照输送粮草的先后顺序在盐运衙门排队,按照先来后到支盐。可是勋贵引和亲王引乃至太监引根本不受这个限制,随到随支,并且超引支盐。超出引额一倍支取都要算是胆小如鼠的典范,像是武清侯李伟这种皇帝的外公,没引也一样支盐,根本不用考虑盐引数字是什么东西。

再者,一般商人销盐必须遵守自己的引岸,也就是行盐区,勋贵这些关系户是想卖到哪里就卖到哪里,根本没人能管。所以正常商人对上这种非正常商人,竞争结果只能是一败涂地。在开中法实行期间,乃至有爷爷辈送粮到边关,孙子辈还没有领到盐的现象发生。

正德年间开中法的废除实际就是朝廷信用的破产,大家已经不愿意去给边关送粮换引,废除开中只能算是迫不得已,在那之后之所以恢复不了开中法,也是这个原因,朝廷没有了公信力。到了万历朝,能够生存下来的盐商就没有省油的灯。劣币驱逐良币,剩下的要么是自身在朝内有强力靠山,要么就是交游广阔,手眼通天,这才能在和各位关系户的竞争里生存下来。

像是宋国富,他的策略就是高价买引,把勋贵等人手里的计划外盐引全部高价吃进。反正这些大贵人不可能自己去吃苦受罪的贩盐,所图不过金银利润。他先把钱给他们,这些人也就愿意把引卖给他。除此以外,另一个办法就是借贷,包括张居正死去的老爹,都是他的债主。至于这位财神是否真的需要借贷无人可知,只是这些债主家里每年都能收到一笔利息,这却是绝无虚假。

靠这些手段,宋国富在扬州盐商中居于首位,行事上难免有些违反法纪乃至横行霸道的地方,这些东西范进可以想得到,也并非不能理解。毕竟明朝的市场环境就是这样,好人待不住,能生存下来的,就没有一个白莲花。

可是如果这些状纸反映的问题属实,宋国富就难逃个杀头抄家的结果。随着宋国富的财富增长,他的家人行事越来越向着勋贵人家豪门恶仆的方向发展。扬州城的大小衙门更倾向于保护盐商,扬州的驻军也是盐商出钱武装的灶勇。宋国富在扬州几乎就是土皇帝,没有什么事他不敢做或是不能做的。

张舜卿进京时,遭遇了水寇袭击,靠着范进保护,倒是有惊无险。不过宰相千金非同小可,就算只是受了惊吓,亦是不能容忍之事。虽然这事不能在明面上说出来,但是事后张居正不过行文一封,扬州地方就已经震动,整个扬州的官兵捕快全部出动,扫荡水匪。盐商也趁机开出赏格,要当然就不会那么算了。

对于盐商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私盐贩子,而扬州的勇营以及巡检,也都是以捉拿私盐贩子为功。在扬州附近,很有些盐枭水匪盘踞,朝廷扫荡这些人,对于百姓而言,怎么看也是一件好事。

但是任何好的政策,都有可能在执行过程中变成害民之策,尤其是在缺少有效监管,又有利益考量的背景下就更是如此。官兵并没有攻击那些水匪盐枭,反倒是把住在附近的村民当成了战功来源。

比起悍勇敢斗的盐枭,对官兵毫无防范的百姓,显然更容易对付。张居正案头放着的缴费大捷奏报里,绝大多数战功都来自普通的居民和灶户。而在沈三父亲的调查之下,事情背后还有更深层次的因素。

宋国富在扬州靠着软硬手段,控制了盐滩上大批灶户,就等于控制了盐滩的产出。如果让他把整个灶户群体掌握在手里,两淮盐产就要操纵在他手里。这次被杀掉的灶户,全是不肯服从宋国富命令,拒绝按其指挥行事的。内中很有一些,是灶户中素有勇力,有大批灶户追随的头目。这些人被杀,等若杀一儆百,也是给其他不肯服从的灶户一个下马威。

至于那些被杀掉的村民,死的都是男人,其家中的女眷也在乱战中失踪。其中有两家算是小乡宦,家中的女子在扬州素有美人之名,这种体面人家的女儿不可能去给宋国富做小,也只有借助这种非常规手段,才能把美人纳入怀中。

沈三的父亲沈丰年是个秀才,在地方上很有些才名,在他的教导下村里也出了几个秀才,虽然没有举人撑场面,但是一村几个秀才也不可小看,是以在剿匪的初期,沈庄并没有被牵连。可是这次沈丰年从友人处得到消息,宋国富已经准备对沈庄下手,在年底再搞一次剿匪。是以沈庄的人只好逃出家园上告,不想人没到地方,就先遭了灭顶之灾,不过动手的人从官兵变成强盗而已。

范进停了沈三的陈述,把状纸放到一边,看着沈三道:“沈三,你想为乡亲报仇,为父雪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要想本官出面,我要听实话。你这言语里不尽不实,你让本官怎么为你出头!你们是仪征人,为何想到来上元告状。你父亲是个秀才,为何好端端的要去访查这些灶户的冤情,又有何手段拿到这些血书诉状?还不从实招来!”

第四百七十四章 冬至(下)

沈三看着范进,眼神有些迷惘,没有说话。范进冷声道:“沈三,这些状纸上的事本官相信是真的,宋国富胆大包天为非作歹,他手下人为虎作伥借机欺压百姓,当一个地方有人可以靠着自身勇力欺压弱者又没有司法束缚时,他们确实会变得狂妄胆大,乃至不在意人命。你说的这些我都信,但是我比较纳闷,令尊只是个书生,为什么能掌握这些消息?即便有一群盐丁灶户支持他,这几百灶户的血状也不容易拿到手,单说一条,那些灶户为什么会配合他?再者,宋国富既然危害一方,又怎么会容忍你们沈庄的人离开扬州那么远?你想要报仇可以,但是欺瞒官府却不是一个聪明人该干的事情。每个人都想让自己圣洁无暇,但是本官更愿意相信人无完人,这件事你们彼此双方各有隐情,谁身上都有污点,这更接近于真实。你不要误会,不是说令尊或者你有了污点,就代表你们的官司会输。不管你们是为什么或是为谁查这些东西,又有谁在后面支持你们这样做,都不代表宋国富无辜,该怎么办他还是怎么办他。我只要听一句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