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看着范进,“你是说,如今海上又出了一个五峰?”
“五峰因势而成,不可能再出第二个。如今海上再不可能有那种海王,无非是几只像样的螃蟹罢了。这次所谓的暹罗使,实际便是大员岛主门下。那一路人马颇有些气力,又有心来投朝廷,小侄认为可以考虑……”
张居正脸色一寒,“住口!你可知通倭是什么罪名?”
范进心道:通倭是罪名,捅倭又不知是什么罪名。这倭寇头领被我捅的都快生孩子了,这又怎么算?但是嘴里说道:
“世伯明鉴,小侄天大胆子也不敢通倭。这大员岛主乃是大明子民,无论如何也不是倭寇,海上之人,亦商亦盗,本就是常态。此人于大员聚众数千人,已成一方豪强,且与夷人有所结,颇有几分气力。最难得者,此人于国朝赤胆忠心,情愿接受招安,为大明镇守一方。只要个名分,就愿意为大明镇守国土。大员虽为大明版图,然澎湖巡检司名存实亡,大员亦缺少衙门约束,岛上土人猖獗,有大肚番自立为王,不奉王化。似此等不毛之地,以大兵相攻,兵费开支庞大,得不偿失。如任其自生自灭,则此地朝廷就难以干涉。像这样的豪强,正好是朝廷藩屏。当年郑和封施氏于旧港,百年之后,物是人非,施氏灰飞烟灭,于大明既无益也无损。如今大员距离远比旧港为近,朝廷如果支持一个肯接受羁縻的土司,远好过容忍一个不知天威为何物的土司。如若他日不奉节制,只要不予扶持,也不过是施氏第二而已。何况如今大员之贼若为盗,则可糜烂沿海,十年未必得平。若为我所用,则可保沿海安宁,商路通畅,为大明节省兵费无数,个中利害,望世伯三思。”
张居正冷哼一声,“他们送了你多少银子,值得你为他们那么说话?”
“世伯明察,他们虽然送了银子给小侄,但是小侄的言语确实是为了朝廷考量。把他招安于朝廷帐下,总好过逼到佛郎机人那边。这些人是大明的好百姓,只要给个官身,就肯为朝廷卖命,实在是一颗忠心感召天地。”
“好百姓?好百姓都在田里种庄稼,即便饿死,也不会想着与朝廷作对。啸聚海上,杀人放火的,又哪有什么好百姓?至于忠心,更是可笑至极。一群盗贼,又哪有什么忠心可言?国朝招安强盗,那是早就有的事,不过从没人会蠢到替强盗打包票,说他们不会再造反。记住,盗贼就是野兽,他们没读过圣贤书,不懂得做人的道理,礼义廉耻于他们而言毫无意义,誓言之类的话,也约束不住他们的行为。你可以保举他们,招安他们,利用他们,但是绝对不能为他们打包票!也不能让人直到,你们二者之间有什么交情,这是要掉脑袋的!”
张居正语气略缓,“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但是正如你对老夫说的话,做人做事都不能急,欲速则不达。招安的事兹事体大,徐徐图之,你可以给他们找几条路走,让他们疏通了关节,到时候水到渠成,事情自然可以成功。急于求成,就注定一败涂地,明白了么?”
“小侄明白!”
“大员的事我只当没听见,开海的事,你写个条陈上来,连罢内织染局的事都提了,也不差多一条开海。最多只当你发了热昏,也不至于让人觉得太诧异。你的话我老夫会考虑,但是眼下咱们说回上元,说说看,你心中的城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又是怎么做。”
范进清清喉咙,指着那幅平面图道:“小侄心中的上元或者说江宁,就如画中一样。每个人都遵守自己的本分,当官的安心牧民,让老百姓可以看得见自己,让老百姓认为官府会为他们撑腰。百姓各安其业,大家都想着发财,不想着好勇斗狠,杀人放火。人们可以有非分之想,但是不能有非分之行,谁想要过好日子可以,都只能靠朝廷允许的手段,自己去想办法,卖命卖自己卖什么都行,就是不许过线。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线在哪里,过了线,就要受到处罚。发现有人过线,就去找官府讲道理,求衙门为自己出头。等到大家都主动去避免碰线,遇到有人过线也愿意相信官府的力量可以解决问题,这个国家乃至这个天下就太平了。当然,这条线不管是百姓还是官员都得守,而且官员衙役的线,比普通人还要更紧。这个结果或许不那么容易得到,但是小侄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做事。”
张居正摇头道:“你说错了,你的时间并不多。把你丢在上元十年八年,等于牛刀杀鸡。你在这里最多干一任,接下来就给我到其他的地方,去做真正的大事。不过上元这个地方,倒是可以作为东南的样本,你好好做,我会让整个东南的县令以你为榜样,如果谁学的不像,我就摘谁的纱帽。至于你,如果做的不够好,老夫也一样不会轻饶。这幅画给我留下,老夫有用。”
下午时分,范进已经回了自己的县衙门办公,张居正在女儿陪同下,漫步于这处乡间院落的花园内,看着那些被昨晚暴雨摧折的花草。
“一场风雨,多少花木就此摧折,甚是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