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点点头,随即答道:“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两个字:公道。老百姓要公道,商人也要公道!这次查抄黄恩厚,不算报效朝廷,他自己这些年积累私财达六十八万两有奇,这还没算上他在老家盖的房子,以及在家乡追赃的进一步结果。这些钱不管是河工还是漕运款,说到底都是民脂民膏。江宁的商贾被他迫害的事更是不胜枚举!他们心里如何不怨?万岁花了钱,百姓不高兴,这样的衙门,还有什么设立的意义?至于宦官能得到什么利益,小侄说不好,但是小侄可以给天子带来利益,宦官为天子家奴,主人家有了利益,做奴婢的就吃点亏也是应当。”
张居正道:“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就以你说的官督商办,做主的就成了商人。商人重利而轻国法,如何保证这些人用心?官督其实是督不住的,未来势必变成商贾尾大不掉要挟官员,这一点退思可曾想过?”
“商贾求财,并不至于尾大不掉,只要在总商上想想办法,势不可能要挟官府。国初百业凋敝,国无积粟,所以才要重农抑商,以求粮食丰盈。如今国泰民安,粮食的情形已经比国初改善许多,无粮不稳无商不富,也是时候该考虑商道了。”
范进心里暗自嘀咕着,大明朝自己是个什么作风,难道心里没数?把富翁巨商当肥鹅杀的事干了多少,自己心里清楚着。搞得现在东南地区有钱人都以存钱为愚蠢象征,商人怎么可能尾大不掉?从某种意义上说,给商人自己能对抗官府的错觉,让他们主动参与到国家大事之中,然后懂得存钱,才是对整个国家最有利的事。不过这些话只好闷在心里,嘴上不提。
“商道兴旺,物资便可流通,南北杂货互通有无,将整个大明国土做成一盘活棋。边关上的粮食,由商人运输,缺米的地方也可以让商人把粮食贩卖过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些地方没有米吃,一些地方却要把粮食烧掉。当然,朝廷在里面也要控制,这就是小侄说的官督。要督就要有本钱,小侄提议官收粮食,就是保证藏粮于国,藏富于民。国库当然需要钱,但是官府的风格世伯是知道的,钱存的一多,就有无数人眼热想把他们花掉。前朝的封桩钱,也没逃脱这种厄运。如今国用不足,积累些钱财自是应该,为了国库充盈之后,想要保住这笔钱,只怕花的心思气力更多。”
张居正点头道:“那事我想过了。不过那时候费心费力,总好过为了没钱发愁。这就是我要问你的下一件事,官督总要有钱,想要藏粮于国,也要有钱买米,这部分钱财从哪里来?诚然,黄恩厚的赃款我可以做主留在江宁,修水利买粮食都够了,可是将来怎样?你的后任总不能光指望杀肥鹅,你得给他们想条路,也得给东南官场想条路。”
“这一点小侄想过了,不过开源节流四字。世伯管理官吏,节流上已经做到极致,下一步就是开源。”
张居正摇头道:“开海?你该不会也和那狂徒一样,想要大明水师去攻打诸夷,搞什么殖民?”
“无知妄语不值一提。海外封国难以遥制,云南一个黔国公,朝廷办起来都如履薄冰,若是海外之地,怎么保证为朝廷所用,二三锦衣携中旨一封,即可擒拿十万边军之主将。这种事在海外万不可得,我们不能给任何人造反的机会,海外封疆势必不可。但是除了海外封疆裂土,还有一个办法开源:做生意!”
第四百七十章 范进的修、齐、治、平(下)
“做生意?”张居正看着范进,眼神颇有些玩味,“退思,说实话,你让老夫有些失望。这个建议如果是其他人提出来,老夫会觉得恨满意,但是对你来说,这个方法太泛泛了,与你的雄心壮志和往日的表现大为不和。自月港开海以来,朝廷与外藩的贸易并不少,但是收益却十分有限。月港每年岁入不过两万两,就靠这么点小钱,能济什么事?”
“月港两万两,是因为太监在管。大头的收入进了太监的口袋,所以朝廷的收入便少了。其次,便是征税的法子有问题。月港不是良港,夷船不易停泊,之所以选在月港开海,是因为其地在闽省,便于漳、泉两州百姓领取船引,出海便当。倭寇之中多有闽人,开海的目的就是给闽人一条活路,不让他们铤而走险,是以开海不为牟利,只为安民,这样的港口,确实所得也有限,朝廷的收入就只有船引钱,以及出海货物税款。这里面的收入不大,真正的大头控制不住。依小侄之见,要想开财源,就要多开港口。不但要把货卖到夷处,更要把夷商请到大明来。不要把夷人当贼来打,而是要当朋友交。正德年间,我大明水师就曾打破佛郎机舰队于海上,但是两下并未因此成为生死之敌,反倒是将壕境租与夷人居住,年得款两万零六百两。昔日壕境本为不毛之地,岁无所出,租赁与夷人便成广东地方一处重要税源,一进一出,利害不言自明。”
范进又道:“其实我们广东人都知道,夷货是禁不住得。朝廷嘴巴上说要禁止番货,实际广州城里就从没少过番货卖。小侄上京时送的礼物,就有不少是南洋夷货。可见这东西拦不住,与其硬坐恶人,不如因势利导,就让番货光明正大进来。以我之有,尽遂夷人之需,两下商贾互通有无,朝廷以官方督办,按值抽分。这里面自然要有太监监督,但是也要设文官作为掣肘,以免好处都落到太监的口袋里,更放着他们盘剥商贾夷人,坏了通商大计。以沿海丝、茶、瓷器等物,易夷人之银,这样的开源远好于收税。官府不把眼睛盯在百姓的钱袋上,愿意让国内有钱人越多越好,才是人间好世界。”
“我先不说开海有多难,只说你说的利,此利利在商,于官何益?相反,夷人可以自由往来,我大明海疆虚实尽收其眼下,他日若兴兵来犯,我大明机密尽为人所知,又如何抗敌?”
“世伯。夷使进京一样要沿途周转,我大明还有什么虚实是他们看不见的,又何必怕多几个商贾?再说,我国的商贾出海,对方一样可以询问。只要开的价码合适,商贾们一样不会为大明保守机密。是以机密之事没什么可考虑,该泄露的总会泄露,能保住的总能保住,不在于他来或是我去。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事发,朝廷曾严肃海禁,海上片帆不见,倭寇之患却比未禁海时猖獗百倍。直到先帝时月港开海,倭患为之大减,如今已成癣疥之患,不足为虑。可见备敌如治水,不在于堵,而在于疏。只要朝廷有足够的钱粮可养大兵,百姓腰包丰厚,不去铤而走险,纵然有人兴师来犯,也必然全军覆没,难逃公道。以我泱泱大国,何惧番邦诸夷?”
范进顿了顿,又道:“再者,这次小侄也见了几个夷人,了解过海上局势。夷人眼下在大明总归是少数。只要没有本地人帮衬,他们闹不起什么风波来。而百姓们若是有衣有食,不至于饿死,谁又愿意为夷人效力?再者当日倭寇风头最盛时,海上以汪五峰为首。只要招募五峰,则海疆可定。只是王本固之流坏事,将一桩好好的招安变成了一场祸事,让倭寇之乱又多了几十年。如果我们可以招安海上一路巨匪,令其拱手来降,每年向朝廷缴纳大笔税金约束海上诸盗,则国库可以充盈,海防也可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