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犯病,就是被他气的。是他派儿子来到家里要钱,他在我家存了六千多两银子,算是我们最大的一个储户。每年得利钱时欢喜,却无半点心肝。本来这么大笔的款子,任谁也知道得提前支会才能取。可是黄继恩来了就大吵大闹地要立刻提走,还说去年送到宫里的绸缎掉色严重,要我家赔三千多两银子,合计就是一万两。老太爷就是听了这个消息,加上表小姐的事,一下子就病倒了。”
“所以夫人要大办祈攘,又要为下人做新衣服,就是为了把场面撑住,让人相信杨家仍然有实力。这方法并不算错,但是自己人泄底,这把戏就不好变了。其实当下倒是有个办法,就是你们和官府合作,我指定杨家为官府合作对象,一起放贷。终于于外界而言,便会相信杨家依旧固若金汤,不会一起来提款,说不定还有人把款子存在杨家,这样银根上就能周转。而杨家也能从官府那借一些银两周转,渡过眼下难关。至于黄太监那里,你们有本县的面子,他也不好对你们逼迫过甚。这是个急就章,先过了眼前这关,至于未来杨家的家业,本官还有办法。”
“大老爷此言当真?”宋氏由悲转喜,再也顾不上矜持,抬头看着范进。“若果真如此,您就是杨家一家的大恩人,日后杨家若能重振家业,必会全力报效,以谢大老爷恩典。”
她说话间起身便要下拜,范进连忙做了个虚扶的手势,宋氏正待顺势而起,不想范进向前迈出一步,变虚扶为实扶,她这一双藕臂正好送到范进手上。被他这双有力的手一抓,宋氏只觉得心头一荡,一股暖流自臂膀直入心田。这向来多智且泼辣的妇人,在生意中也曾遇到过孟浪子弟,讨些手上便宜。但她每次都能从容化解,轻嗔薄怒间便将问题消弭于无形。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却是她无法掌握,也无从控制的。不管于谋略还是城府上,都不是宋氏所能颉颃。何况眼下突逢大变内外交困的处境,她已经濒临极限,于惟一的救命稻草,她只能紧紧抓住,竟是不敢挣脱。
两人保持着这种姿势,足有十几吸的时间,宋氏才轻轻摆动着胳膊,压低声音道:“放……放手……您……您这是做什么啊,让人看见,我哪还有脸见人啊。”
范进并未松手,反倒是笑道:“哈哈……这里如此僻静,又哪会有人看见?再说夫人何等样人,既然敢来,难道还怕闲话么?”随即扶着宋氏坐回座位上。
宋氏将头紧紧低着,只看着眼前那双男子的官靴,心内砰砰乱跳。她是久经场面的女子,自然知道眼下局势不妙,四下无人,孤男寡女,他的力气又那么大……罗武可不在这边。再说就算他不阻拦,自己也绝对不敢喊叫,后宅里不知道多少人想看她的笑话,她哪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此时自己最该做的事就是不顾一切逃出去,或是敞开来大闹一场,让对方不敢生出其他念头。
可是一家的希望全寄托在范进身上,她又哪里敢闹出声来?一想到神智不清的公公,一夜间仿佛衰老了十年的婆母,自己那看似能干,但实际上也是纨绔子弟的相公。一家子几个叔子不是耽于声色,就是沉迷赌博,没一个支撑得起家业。
本来的靠山,如今已经反目。如果这个男人再翻脸成仇,便是个死局。她只好低声道:“妹夫……你……你快坐回去。你是读书人,比我懂道理,咱两这样子让人看见不好。你肯帮忙,小妇人很是感激。家里的生意其实都还好,就是缺银子周转,只要过了关,依旧是场大富贵。到时候你要多少钱,我都给……”
范进哼了一声,“夫人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如果本官贪图金银,趁现在把杨家吞下去不是更好?别以为我做不到,以你杨家现在的情形,只要本官把你们的窟窿说出去,三天之内,债主就能把这宅子拆个精光。以官府的权力,本官稍微用点手段,从中赚几万两银子轻而易举,杨家能给的回报有这么多么?别说重振家业遥遥无期,就是商贾之家的信誉,我也不敢相信,升米恩斗米仇,到时候说不定杨家还拿我当仇人来看。再者,杨家有什么值得我救的?他们做的坏事有多少,你我心里有数。光是这几日,本官接到的状子,就足够把杨世达砍头好几次的。这样的人家家破人亡倾家荡产,上元县老百姓只会说一句大快人心,报应不爽!”
宋氏知道范进说的都是事实,想要辩驳几句,却无从开口,只好问道:“既然如此,那大老爷何以还要帮杨家渡过难关?”
“我不是帮杨家,而是在帮夫人。夫人的艰难,本官看在眼里,心中有些许不忍。不忍心让你辛苦维持的家业,就这么败了。更不忍看着夫人受窘。尽自己所能,帮你一把。但是本官的援助,也是有条件的。井中救人那种事,我不会做,最多是给你们一张梯子,让你们自己爬上来。如果给了梯子还不肯爬的,那就活该淹死。而且这种帮助,是要回报的。”
“不知……大老爷要什么回报?”宋氏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已经猜出了答案,却不敢说出来。
范进微笑道:“夫人这么聪明的人儿难道猜不出么?”
房间里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