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阻拦我,我转身走到楼梯口时听见他说,你可以是个废物。我扶着扶手停下了脚步。但必须是个正常的废物,他说,不应该张牙舞爪,那种东西叫做怪物。
他实在高看我了,到目前为止我都没勇气做个怪物。怪物和废物都是拆迁工,总在毁掉完好的东西。区别是怪物具备不掺杂道德感的变革精神,而废物是为了守护道德感不得不去调皮捣蛋。
我长到今天也没真正地反抗过我爸,我所做过的全部看似具有反叛性的过激行为都只能算是自我催眠(只要我还住着他的房子,用着他的钱,接受着以他儿子的身份而享受到的一切)。
所以我一定会去“相亲”。我只是有点顽固不化,即使搞不出颠覆性的变革,再傻的小打小闹我也要做一点。于是我在去见这个女孩的前一天去医院把智齿拔了,带着一张肿成了蜡笔小新的脸坐到了她的面前。
我的相亲对象正在打手机游戏,我坐了半天她才抽空抬头看了我一眼,视线在我高高隆起的腮帮子上停顿几秒,然后挑了挑眉,视线又转回手机屏幕上,说,倒也不用做到这种地步。我吸了口气,凉气顺着口腔钻到我牙床的伤口上,疼得我一个机灵,忍不住闭了闭眼睛。我拔了智齿,我口齿不清地说。她哦了一声,头也不抬地进行了自我介绍,接着让我等一下。
等了将近五分钟,她终于用大获全胜的愉快表情放下了手机,双臂叠放在桌上,看着我说,你呢?我叫容礼,我说。嗯,没错,她说,仿佛是对我的名字陷入了沉思。许久才抬起头问我,你打算跟我结婚吗?我一愣,摇了摇头。她笑着说,太好了,我也是。
她靠向沙发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审视我,然后抬手在脸前面比划了一下,说,你的长相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都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话还是牙疼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太好了,我也是,我原封不动用她的话来回应她。她笑出了声,说,我现在知道你的性格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了。我盯着她没说话。
这样正好,她说,重新坐直了,与我四目相对,我们互相看不顺眼,又有相同的目标,一起合作怎么样?你爸想让你结婚,我爸想让我结婚,显然你和我都不想结婚。不如你利用我我利用你,每周见几次面,假装约个会,拖着呗。反正不是你我爸也会给我找别的男人,万一那个男人喜欢我就不太好办了。
我接受了她的提议,倒不是认为“拖着”是个多么好的办法,只是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或许在我选择拔了智齿赴约的时刻我就已经做出了相同的选择,维持一个问题的悬而未决本来就是我擅长的。
每一次我们都会在餐厅或咖啡馆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打发一天中的一小段时光。我和她之间毫无其他桌一对人恨不得身体能穿过桌子相互链接的社交氛围。在我们独自共处的两个小时里,她几乎很少抬头,掐去头尾打招呼和道别的一分钟时间,她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机上,恒久地打游戏。
我没有她隐士般的定力,总坐立不安,大概是身体对这段时间自然的反抗。虽然除了无意义和无聊,我也不知道它在反抗些什么。我想不通的是,无意义的事情那么多,它却并不是总在反抗的。
我总会带上那本没看完的石黑一雄的小说一同赴约。一坐下我就拿出小说,试图让文字通过视线走进我的脑袋里。然而这些字仿佛在走高空悬索一样样颤颤巍巍,总走不过来。看个两三页我就感到不耐烦,扔下书,坐着发呆。没什么可想的,也想不出什么。
这种生活进行了一个多月,又是一次约会的开头,我习惯性拿出书,翻开,看到折角所在的页码是七十四页,连全书的一半都没到。我忽然很不满意,不满意这种慢速,这种遥遥无期。
抬头瞥到对面的相亲对象,我没由来地打了个冷颤,莫名其妙察觉自己呼吸的缓慢。我惊觉自己成了一头驴子,腰上驮了超负荷的货物,怎么也走不动。一直想着能走多远走多远,却根本忘了回头看看。一看就会发现,我身边连个人影都没有,根本不知道身上的负重归属于谁。书被我扔在腿边,它已经自觉地合上,封皮上写着的“别让我走”早预示了我的困境。
我不想再假装了,我说。她头也没抬,撇了撇嘴,说,这样是最好的办法了,至少能拖个一年半载,催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再说我瞧不上你,或者你瞧不上我,都行。然后我爸再给我找下一个对象,你爸再给你找下一个对象,我们再用相同的办法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