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坐视战机平白错过,他刘铎就会成为整个南枢密院,乃至整个大辽国的笑话。对于战场上的胆小者,刚刚建立的大辽,绝不会像中原朝廷那么宽容。很快,他刘铎的职位就会遭到调整,兵权就会被大幅消减,周围的那些同僚们,就像闻到腥味的苍蝇般纷纷而上。
况且此刻即便刘铎想果断下令停止追杀,也未必能起到效果。战场上的兵马并非来自他刘铎一家,幽州节度使赵延寿,幽州军指挥使张琏、崇义军节度使韩匡义,兴国军节度使董其等人的麾下,也有大批的骑兵见到了便宜,一拥而上。单独把安国军撤下来,于事无补。而万一郭威受伤是真,他刘铎即将损失的,可就不止是几千兵卒了!
战场上千军万马奔来驰去,原本就极为嘈杂。安国军节度使刘铎心里头又患得患失,所发出来的声音,才离开嘴边三尺远,就被彻底吞没得干干净净。他自己不敢冲得太靠前,用力拉着战马的缰绳,同时笔直地挺起腰,一边含混地嘟囔着可能是圈套的提醒,一边努力将目光放得更远。只要发觉情况不对,时刻准备拨转马头。
高高腾起的暗黄色烟尘和猩红色血雾,严重干扰了他的视线。他看见郭威的帅旗依旧在不断后退,汉军的中军每次稍作停顿,都会遭到数以千计的战马疯狂冲击。他看见兴国军节度使董其的认旗已经冲到了最前方,左右心腹轮着弯刀来回劈砍,将拦路的汉军将士一个接一个杀死。下一个瞬间,兴国军节度使的认旗忽然消失不见,马蹄踏起的浓烟将此人的前后左右牢牢地包裹。一阵热风卷过,浓烟迅速变淡,兴国军节度使的认旗再次出现,威风不可一世。
两队跨着纯黑色战马、身穿纯黑色皮甲的骑兵,在兴国军的侧翼呼啸而上。他们是崇义军节度使韩匡义的手下,无论武器装备,还是骑术体力,在辽国的汉军队伍里,都属于一等一。
韩匡义已故的父亲是辽国南枢密院的前身,契丹汉儿司的第一任总知。在整个燕云,乃至整个辽国,都极有影响力。受父亲的余荫,韩匡义和他的长兄韩匡嗣,都在辽国混得如鱼得水。若不是赵延寿的实力和对大辽的功劳都有目共睹,兄弟二人就有可能直接出任南枢密院正副知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仅仅是各领一军。
在与韩匡义认旗相隔不远处,则是幽州军指挥使张琏的认旗。此人前一段时间受了萧翰的当,留下一千五百精锐驻守汴梁,结果被汉军尽数诛杀。他不敢恨契丹人萧翰,却怪罪刘知远残暴好杀。因此看到能重创汉军的机会,绝对不肯落于他人之后。
三路骑兵争先恐后,打得郭威根本没机会停下来重新调整部署。汉军的军阵自中央处,向内凹进去了至少一百多步,并且还在不断后退,随时都可能被骑兵彻底凿穿。而汉军的左右两翼,却迟迟无法抽调兵马去救援,只是在靠近中军的位置,不断发射箭矢迟滞幽州骑兵的脚步。
但是,仗打到如此炙热田地,羽箭所造成的少量伤亡,早就被为将者忽略不计。更何况,凭借皮甲的厚度和战马的速度,幽州骑兵即便挨上三箭,都必为会伤重至死。而只要他们的坐骑能冲进汉军队伍,便可以将挡在前面的对手活活踩成肉泥。
“呯!”“呯!”“呯!”奉命掌控左右两翼的汉军将领恼羞成怒,不得不提前发射出了本该用于最关键时刻的床弩。一丈多长,手臂粗细的弩杆带着风,窜进幽州骑兵当中,凡是被射中者,皆当场丧命。而那粗大的床弩,却余势未尽,很快穿透了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四个倒霉鬼,将他们如同切成块的羊肉般穿在一起,喷着火焰般的血浆掉落尘埃。
正在疯狂前压的骑兵队伍顿了顿,中间裂开了数道血淋淋的伤口。但是,床弩的数量有限,装填也过于缓慢。一轮发射之后,便立刻难以为继。遭到了重击的幽州骑兵们则齐齐发出一声大喊,宛若受了伤的疯狗般,以更快的速度,更决然的姿态,扑向对手。每个人都把横刀或者弯刀举得高高,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一片通红。
“杀郭威!”安国军节度使刘铎把心一横,咬着牙从亲兵怀里抓起一面令旗,来回摇晃。这是全军押上的命令,只要发出,便再无收拢队伍后撤的可能。
他不再怀疑郭威的受伤的消息是个圈套了。马上,汉军就要全线溃败。据他的认知和经验,没有一个主帅,敢把圈套设到这般模样。以身为饵可以,但肯定要有个限度,不能拿自己的脑袋去冒险。诈败诱敌可以,但是也必须有个把握好分寸,不能弄假成真,最后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一阵清脆的锣声,却让他刚刚举起的手臂,僵直在了半空之中。
是南枢密院知事,幽州节度使,此番南下的领军主帅赵延寿,是他,从中军位置敲响了全线后撤的锣声。安国军节度使刘铎扭头回望,眼睛里写满了羞恼。然而,很快,他的羞恼就烟消云散,目光僵直,嘴巴长大,身体颤抖成了风中残荷。
先前一直被幽州骑兵追着打的郭威,忽然又站到了自家中军的最前方。持矛而战,左右则是两堵坚实的长矛之墙。在宽阔的矛墙之后,先前亡命奔逃的汉军,纷纷扭过头来,弯弓搭箭,将成排的破甲锥射向了幽州骑兵,每一轮,都夺走生命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