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孽!”关键人物,总是在关键事情已经过去之后,才会讪讪来迟。身为观主的扶摇子,也不能免俗。忽然从角门处飘然而至,先摇着头低低的骂了一句,然后单手从少女臂弯抢过早已昏迷不醒的宁彦章,用鹤爪一般的右手翻了翻眼皮,大声骂道:“看什么热闹,都给老夫滚出来?老夫教你们医术,就是叫你们害人用的么?还不赶紧抬着他去解毒,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夫将你们全都逐出师们!”
“我,我们也是才来!”几个青衣道士一改在人前高深莫测模样,连滚带爬地冲上前,抬了宁彦章就往后院跑。
“德升,德勤,你们两个回来!”老道把手往下一拍,地上的青砖四分五裂。“去山里打一头狗熊,要公的不要母的。打回来炖了前腿给他调养身体!有你们这样当师兄的么?看着师弟被师妹下毒,还袖手旁观?”
“哎,哎!”两个年龄最大的道士不敢分辨,大声答应着,越墙而去。
此刻气温刚刚回暖,刚刚醒来的狗熊一个个饿得两眼发绿,见到老虎都恨不得扑上去咬上两口。特别是成年公熊,你不主动招惹它,它还准备拿你当滋补大餐。这回主动送上门去,恐怕不被它连皮带骨吞进肚子,至少也会被拍个鼻青脸肿。
老道士扶摇子却不肯再顾两个年长徒弟的死活,回过头,如同民间爱护自家孙女的寻常老汉一样,轻轻在常婉莹后背上拍了几下,低声安慰道:“行了,不要哭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夺舍之事,原属荒诞不经。你就是把他用药汁泡上三天三夜,他还是现在的石延宝,根本不可能变回从前!”
“他不是,肯定不是!”常婉莹忽然高高地跳起,声音尖利得如同受了伤的孤鸿,“他不是石延宝。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一年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他,他甚至连,连小时候答应过人家什么都没记住,他,他……”
说着话,身体又是一阵阵发软。她缓缓蹲了下去,双手抱住自己膝盖,泣不成声。
那跳脱眼神,那飞扬的面孔,还有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关切与温柔,在刚才那个胖子身上半分都找不见!然而,耳根后的黑痣,手掌的纹路,还有小腿上的轻微疤痕,却与石延宝别无二致。
他不是石延宝,绝对不是,石延宝从小跟自己玩到大,怎么可能才分别一年多,就能把自己和两个人之间的一切,全都从心里抹得干干净净。
他就是石延宝,被孤魂野鬼夺了舍,无法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否则,为什么每次自己哭泣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却写满了同样的哀伤。为什么明知道可能被自己毒死,他居然也要硬着头皮喝掉那晚药汁?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他,他居然会答应交还身体,去做一个土偶木梗……
“冤孽!”扶摇子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摸少女的如瀑黑发,“他记得为师当年传授的所有药材,一味都没有落下。他记得至少上千张方子,还有药材的配比增减。为师当年要不是觉得他在这方面天分过人……”
“呜呜呜……”一句话没等说完,少女的已经再也无法忍住悲声。是啊,他记得那些药材,那些药方,甚至连熬药时的控火手法也记得毫厘不差。他唯独不记得他自己是谁,不记得两个人之间的所有事情。
“为师在古书中,读过一种病症,叫做失魂症!”扶摇子也被哭得心里发涩,又轻轻拍了拍少女的后背,用极低的声音安抚,“说人如果突遭大难,会本能地忘掉一些事情,本能地把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人,以图能活得轻松一些。他从谁也不敢碰一手指头的凤子龙孙,忽然变成了一名引颈就戮的死囚,还眼睁睁地看着亲生父母无力相救,眼睁睁地看着亲生哥哥在铁锏下脑浆迸裂……唉!所谓大难,还有比这儿更凄惨的么?”
“啊——?”少女的哭声戛然而止,瞪着哭红了的泪眼,满脸震惊,“那,那他还可能治好吗?师父,师父,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救他的办法?师父……”
声音很快就小了下去,到最后,几不可闻。因为她在对自己有求必应的师父脸上,明显地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