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伙计上菜之后,汪孚林撇下自己,竟是去照顾那两个随从,钟南风原本相当愤怒,可听到汪孚林说出这么一番话,他顿时目瞪口呆。不但是他,二楼其他各桌的客人听到这里,顿时齐刷刷把目光往这边投注了过来。想当初杭州城都曾经被倭寇围过,雷峰塔甚至还一度遭到了焚烧,打过倭寇在这年头就已经足够当成资本夸耀了,更何况是杀过?
只呆滞了片刻,钟南风就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冷笑连连:“杀过倭寇?笑话,纵使是天下官军,大多都是看到倭寇就跑了,还有人敢自夸杀过倭寇?”
“杀倭寇很了不起么?”老卒之中年长的霍正终于品出了苗头,不慌不忙站起身道,“我们戚家军的人,哪个手上没沾过倭寇的血?”
在东南沿海,戚家军三个字可谓是如雷贯耳,杭州城里还保留着这样一支。原本架子很大的钟南风顿时眼睛瞪得老大,最初还想质疑,可等到另一个老卒也随之起身,虽说两人无一例外身材矮短,可逼视自己的那种气势,却让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他仗着打过倭寇的名头在湖州市横行不是一两天了,但因他当年确实在杭州城门紧闭,倭寇在城外肆虐的时候,挺身而出,最终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继而打出了名头,各家商户无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谁知道故技重施在外乡人这里骗吃骗喝,顺便打算以一手蛮力讹几个钱花花的时候,竟然会撞上戚家军的人!
钟南风蠕动嘴唇,正试图重振旗鼓,却没想到一把用布包着的东西直接被霍正给丢在了桌子上:“如若不信,那便拔出这把戚氏军刀看看!”
听了这句话,纵使四周围那些原本也带着几分怀疑的客人,顿时全都围拢了过来。骑虎难下的钟南风干脆把心一横,三两下解开了包着刀的布,等看到刀鞘上依稀有劈刺的磨损,而且看形制,确实和曾经有幸看到过一回的戚氏军刀一模一样,他心里便打起了鼓。可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他要是真的怂了,日后在这市镇上难免脸面全无,他索性一咬牙,直接拔刀出鞘。
就只见那一泓悉心保养的明亮刀锋骤然显现,随即清清楚楚地反射出他那张有些挂不住的脸!而更让他汗毛根都立起来的是,两个老卒一人赤手空拳,另一人却握住了另一把用布条包好的长条形物事,显然那人也带着一把一模一样的戚氏军刀!
看到人愣了神,汪孚林这才冷不丁伸出手去,轻轻巧巧从钟南风手中抢过刀,直接回刀归鞘,包上布之后双手递还霍正,继而扬声吩咐道:“伙计,添双碗筷。”
从客人到伙计,眼见刚刚这一幕,全都认为钟南风接下来必定会遭到一番冷嘲热讽,然后狼狈离开,谁也没想到汪孚林竟然来这么一句。楼梯口的伙计愣神了好一会儿,这才赶紧依言去取了碗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就垂手退到一边。
这时候,汪孚林便开口说道:“杀过倭寇是英雄,但打过倭寇,这位钟兄也确实有资格自傲。毕竟,那时候整个东南,有时候数千官军看到几十倭寇尚且望风而逃,有胆子抗争的男子汉大丈夫却少之又少。既然有缘,还请坐下同饮一杯。”
钟南风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是,见霍正和另一个老卒已经坐下了,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坐下了。待到酒菜上齐,见汪孚林仿佛刚刚的事情没发生过似的,当他是新朋友似的斟酒劝酒,又将那几盘价值不菲的菜推到他面前,他那糟糕的心情方才总算回复了几分。可是,他活了几十年,骗子见过不计其数,单凭人家的气势以及随身佩刀,他仍是不肯轻信那是戚家军老卒,吃着吃着,少不得又探问了起来。
霍正虽是义乌农民出身,但跟着戚继光多年,后来又调到亲兵,即便不能称见识广博,可经历既然丰富,谈吐之间对戚家军种种如数家珍。而另一个老卒杨韬显然没他那么擅长言辞,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喝酒吃菜。当钟南风终于按捺不住,直接探问两人缘何跟从汪孚林时,霍正顿时眉头倒竖:“我等因为伤病,如今已经不在军中,跟随何人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你何干?小官人礼贤下士,故而对你客气有加,你倒打蛇随棍上贴上来了,莫非找打?”
另一个老卒知道霍正脾气,赶紧上来阻拦道:“老霍,小官人都请了人坐下,你多什么嘴?再说,他好歹是打过倭寇的……”
“哼,要说杀倭寇,谁能比得上我义乌人?”霍正终究还是被人摁得坐了下来,却是对汪孚林说道,“小官人性子太好了,和戚老大一个样,他也是,之前从蓟门出发之后,一路上就是叫我们忍忍忍,都忍出鸟来了!”
钟南风没想到霍正竟然险些翻脸,嘴里又冒出个戚老大来,顿时神色更讪讪然。他再也坐不下去了,干咳一声后憋出了两句道谢的话,随即就赶紧离座而起溜之大吉。他这一走,刚刚一直气氛诡异的二楼方才一下子喧哗了起来。就连起头一直沉默不语的赵管事,这会儿也长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