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程约有一个半小时,她晚上六点出发,七点半到东埠古街附近,这里是古镇繁华地段,毗邻古码头,有不少明清建筑,还有名人宗祠和旧居。她沿着商铺走了一段路,尔后听见唢呐吹弹声,往里深入居民区,没有多远就看到一户挂起白幡的门头。
古镇夜晚灯火喧哗,与之一比,昏黄中一点白,格外刺目。
小七在门口待客,见她过来,忙上前几步,说了说这几日的事。徐清大致了解这里出殡的风俗,问明火化时间就没再说话,倒是小七,嘀嘀咕咕说起公馆停课的安排,好在这回用了关系,也花了不少钱,没让自杀事件在网上发酵开来。
资本踩雷,也不敢随便吃人血馒头。
这回倒是默契,几处力量都在压热搜,景德镇笼罩在乌云下,暂得一时风平浪静。徐清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小七知道她问的不是自己,指着屋里摇了摇头。
徐清进去跟程逾白打了个照面,匆匆瞥一眼冰棺里的老人,挪开视线,找了个角落坐下。
入夜后,宾客渐少,程逾白留下守夜。徐清端了碗清汤过来,他接过喝了,拍拍身旁的褥子,让她一同坐会儿。
短短两三日他瘦了一圈,两颊微微凹陷,下巴蓄着胡茬,看得出很累,但眼睛还算有神。他问徐清:“待在这里怕吗?”
“怕什么?爷爷走的时候我也这样陪他。”
程逾白想说不一样,爷爷好歹是生老病死,容颜跟生前没多大变化,李可就不一样了,摔下来头骨几碎,现在盖着绢布,看不见也能想到,好几个年轻人都不敢进来。
话到了嘴边,他忽又想起当时她家里的情况,恐怕连搭把手的人都没几个,谁家治丧不窝火?况且他的火根本没有由头。
程逾白无声无息静了一会儿,牵过徐清的手,问道:“那个时候你怪我吗?”
“说实话挺恨你的,不止恨你,也恨老师,恨在场所有人,你们看到了我最难堪的样子,可我还是没保住我唯一的亲人。意识到我将永远失去爷爷,从此以后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之后,我真的恨死了,觉得世道好不公平,也觉得努力没什么用,那个时候我脾气很坏,又厌世,对所有事都很消极,我觉得这该死的世界,反正不会让我如意,那就来吧,看它什么时候折磨死我。去了上海以后,很多次我想过了结,可转念一想,我就这样被打败了吗?说实在的,真的意难平,也很不甘,我不想就这样离开,还想着回来……想着哪怕回来见你一面也好,你要是过得不好,也许我会更开心。”
她反过来牵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紧扣。
灵台上烛火晃动,洞开的院门外群山肃穆,这一刻人世难得,寂静无声。
“我本来以为让你经历和我一样的难堪,一样的剧痛,我就会开心,可事实并非如此,原来报复一个人,也是在报复自己。”
“那他呢?他是在报复谁?”
程逾白晓得她说这些话的意思,她在拐着弯地鼓励他,他试图理解,可仍难以接受。
他很累,倚在徐清肩头,睫毛颤抖着,想闭上眼睛,可一合眼就看到李可死时的模样,又马上睁开眼。
“那晚回医院,我以为他还会闹,心里做好准备,也一再跟自己说,不要和他吵架,不要气他,不要跟一个病人计较,可你知道吗?他很听话,还主动跟我聊起百采改革,那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愿意听我说话,我说了很多,关于我的调查,时代的变化,当代陶瓷人的声音,我都说给他听,我们聊到深夜,这一次他没有再明确反对,我很高兴。他还说他会听医生的话,积极配合化疗,好好吃药,等康复了,他希望能去公馆教学。
那本就是我的心愿,我当然愿意看他振作。说真的,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我们没有像那晚一样好好说会话,我高兴地睡不着,后半夜一直在医院外抽烟。我想,哪怕天塌了,也不要紧,师父愿意试着理解我,我很感动。
可是第二天一早他就不见了,我去酒店找他,前台说他退房了,还说要回老家,我马上去车站,发现车次不对劲。我托人找关系,查监控,里里外外都没找到他。我知道他骗了我,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景德镇才多大?我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他,找了很久,他们告诉我,他在公馆。等我赶到公馆,他就死了。
徐清,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想?他到底想报复谁?”
其实不完全没有预感的,当他一根烟一根烟冷静下来后,发现李可变化太快了。他去问小七,小七说当天他赶去公馆后,李可曾央求他一起去公馆。或许是看到他在教学部被人发难,受到刘鸿等人的责备,李可深知此事由他而起,于心不忍才想跟他和解。
小七说,这是好事,不是吗?
他明知李可是软硬不吃的人,可还是禁不住产生一丝幻想,寄希望于李可真的想通,不再和他对着干,谁知他竟突然抱着一匣子的身家性命,死在公馆。
那是他开展教学试验的地方,他究竟什么意思?程逾白想了很久,始终想不明白。
小时候,他活在“复兴百采”的道德绑架中。长大后,他活在“百采改革”的众叛亲离中。他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一个人,向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前进。他一遍遍跟自己说,他永生不会怀疑自己的信仰,于是他昂首阔步,所向披靡。
他一边痛着,眷恋人世情爱与温暖,一边苏醒,拔除那些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