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稚柳注视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就在徐清目光闪烁,似乎被看得羞惭时,他突然如梦初醒,有种顿悟之感。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徐清,你太勇敢了。我原以为自己是个心志坚忍,不易惆怅之人,可历经千帆,至今未能看淡,反倒越发优柔起来,想是我骨子里就懦弱吧?徐清,我不及你。”
“你怎会不如我?你只是……”
她回头看他,徐稚柳粲然一笑:“我只是放不下曾经吧。”
徐清这才发现徐稚柳的苍白。
她再定睛一看,他瘦得惊人,几乎撑不住原本合身的青衫长袍。
“你、你怎么了?”
“徐清,我恐怕要走了。”
徐清心脏一紧,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走,再也抱不住沉重的花束。花束掉在地上,当即被拾荒的老人一把抱走。
她想起什么:“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话?”
徐稚柳看着老人蹒跚而去的背影,眼角沁出泪花:“我如今觉得自己的担忧,实在多余,你远比我想得坚定,如此甚好,本就是我以己度人,错估了你。”
四世堂是一根弦,两头扣着他们,时局的拉锯中亦是他们双方精神与意志的博弈。徐稚柳旁观她步步为营,至今数月,联想近日来发生的种种,自知于这一局早就输了。
如今再看她,犹如跃过一座座清冷的山丘,终寻到夜色中那抹萤光。
“你还记得百采改革第三次讨论会吗?那是你加入改革后的第一场重大会议,会上程逾白节节败退,而你站在台上口若悬河,那种光芒让我不敢句读。”
他们每日相伴,交流渐深,往往由深及浅,反而能窥见本质真伪。她喜欢听他讲古代的师徒制度、行帮制度,盖碗茶和颜色釉,也很喜欢听古窑和十大瓷厂的故事,看到曾经下岗工人变成头发花白的奶奶,会感到唏嘘,看到同样背着定时炸弹的创业学生,也会忍不住侧目……
世人皆有面具,她身在其中,一笔描黑,又层层洗去。与夜同路却不黑天,自渡已是不易,更难提宽容与谅解。
对昔日友朋,她更是一再留情。
徐清,也许你自己还没发现吧?你像一个亡命之徒,奔袭在看不到前路的荒野,那潇洒的、明亮的,滚烫的星火,亦烧灼了我心中的寂灭。
“我看到你,才明白那样一种坐立难安、血脉偾张的感情是什么。”他终于对当世萌生出一种热烈的留念,一种轰动心灵的感动,遗憾的是,“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了,两世周转,仍未能亲眼看到百采改革的形成,于我终是憾事,可这段日子带给我的震撼与自省,已远超半生所有。徐清,谢谢你。”
“徐稚柳,你不要这么说……”
“人最大的愚昧大概是不能检视自己吧?徐清,你还记得我对你说,你要看清自己真正的对手是谁吗?”
“我记得,我记得。”
“你现在有答案了?”
她点点头,是自己。不是程逾白,不是朱荣,不是任何党派,不是抄袭借鉴,也不是潜规则,而是自己。她曾经说过,人长大的过程是一张白纸逐渐描黑,后来她发现,给自己上什么样的色彩,并不取决于身边的环境,而在于面对环境的自己。
她完全有权利界定自己的边界。
她也可以决定自己是否要带着影子过活。
“你很好,你真的很好,我远不及你,还差点错误引导你。我带着恨与不平来到这个世界,我以为我坚持的就是正道,那就是我要捍卫的正义,可我抱着对小梁的误解,对生杀之仇的不甘,对安十九的恨,对命运不公的气恼,对皇权与廉政的模糊,又要如何看清心中的道义?我未能如你一般检视自己,从而未能及时拨乱反正。所谓心魔,都是自己给自己的,你有你的魔,我有我的魔。你找到它,并打败了它,而我明知它的存在,却仍被它圈禁。徐清,对不起,那些日子对你的逼迫,并非如我所愿。我很高兴,在这个世界唯一能够看到我的人是你,是你给了我又一次的新生。”
“你别说了,徐稚柳,我没你说得这么好,你也帮助我很多,看你,也是在看我自己。我们是知交,不是吗?”她上前抓住他手臂,“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走?是身体的缘故?一块瓷片不够?那我带你去找程逾白,他会给我瓷片的,我都拿给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