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天被赶出白玉兰公馆后,徐稚柳也和她说过相似的话。
“徐清,当年我在大龙缸内壁陈情举发安十九,以为必能将其拉下马背,谁知他在内庭也能遮天蔽日。皇帝当真被他蒙蔽了吗?一开始我也这样以为,只后来我想明白了,皇帝未必不知他的恶行,只相比他作恶,将他派到景德镇督管陶务的帝心和皇权是不能被挑战的,所以我遭到了安十九的报复,遭到了凌驾于公平正义之上权利的欺凌。我无力抗衡,以至一步错步步错。”
人活在这个世道,一定会有千千万万个身不由己的时刻,那些时刻构成千千万万个重要的转折点,成则扬名立万,败则杀身成仁。
“我常会想,倘若当初在向皇帝陈情时多留几手,让天下士子为景德镇瓷民唱诗,又或令厌恶权宦弄权的谏官们为我说话,是否就不会走到哪一步?”
“你想劝我糊涂点,遮住双眼,关上耳朵?”
“不是,我只是想提醒你,当你要做一件事时,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要三思后行。”
法治社会相比封建社会虽多了很多维权的路径,但在动摇某个阶层的权威时,也有许多让人无路可走的徒刑,那些刑罚或比生杀更让人绝望,譬若舆论,譬若孤立,譬若雪藏。那些手段无声无息堵住你所有的去路,你继而发现,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无。
他也是头一次发现,哪怕在网络发达的现代社会,有些声音也不会被听到。声音越大,手段越多。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万事万物都有生长规律,赝品交易也好,摩冠杯腐败也好,不是某个阶段某个个体酿成的后果,而是诸多历史因素的影响下形成的局面。需知牵一发动全身,你要拔除景德镇被蛀虫啃噬的大树,想过那些依附大树生存的枝丫吗?他们的退路在哪里?是否就一竿子打死所有?”
徐稚柳说,景德镇是个大染缸,不可能只有一种颜色。
其实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明白?她只是难受。
眼睛睁着,目睹一切的发生,却要告诉自己闭上眼睛,积蓄资本,才能免于受到伤害。她或许没有古人卧薪尝胆,悬梁刺股的耐心与决心吧?她别过眼去,仍旧一遍遍回想刘鸿长立于雪中的背影,想到赵亓满脸苍白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觉得难以忍受。
“程逾白,我不需要你的保护,如果那天你没有出现,我也有办法全身而退。纵然不能,纵被脱光衣服示众,我也不会觉得羞耻。”她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审视着他,“我会大声说出来,他们犯罪了。”
程逾白与她四目相对,久久没有说话。
此时一束灯光射进来,她侧目看去,一辆车急停在瓷协门口,从车上下来一双年轻男女,约是刘鸿的儿女。儿女们看到父亲在雪地里冻得浑身僵硬,腿几乎不能动弹了,立刻脱下衣服冲上前去。
年轻男人似乎要背父亲,父亲摆摆手,套上儿子的羽绒服,拍拍女儿的手臂,尔后在儿女的搀扶下,尝试着抬起腿,向前迈开一步。
他浑身颤颤巍巍,两条腿不住打抖,看得出在勉力支撑,幸运的是他挺住了,没有倒下。
刘鸿为这副争气的身子骨感到欣慰,忍不住热泪盈眶。在儿女面前,一个想要留有美名的父亲,怎么就十恶不赦呢?难道人老了,就不需要体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