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利用老张行事?”
“有何不可?”程逾白笑笑,“你不也利用胖子威胁我进入一瓢饮学手作吗?”
“我……”
徐清想要反驳,可她张了嘴才知自己有多可笑。她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他?纵胖子抄袭在前,她利用胖子和他交易也是事实。就在同一天,当她发现廖亦凡已经和顾言联合起来对她下手时,她不是没想过利用替名之事,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秋夜露重,凉气钻入肺腑,直达五脏,徐清跌坐回长椅。
依附在同类或异类身上,吸收其养分,从而进行绞杀,这是当初把传统陶瓷、工业设计、美术等专业学生拉到一个试验班进行教学的终极目的吗?那个时候吴奕可曾想过,他一手教出来的这些学生,这些好不容易在竞争残酷的景德镇得以暂且立足的门生,如今为了更长久的立足,竟开始自相残杀?
她如此,程逾白如此,胖子,廖亦凡,老张,还有谁?
“徐清,你刚回来时,百采改革还没正式摆到台面上,很多时候我容忍你,是因为凡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可现在不一样了,这个余地一直在缩小,从元惜时到赵亓再到朱荣,你可以看到改革组委的这些人并不如你想象得简单。你以前常说我在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和你隔着一道门槛,你在外面雾里看花,把我描成什么样我都无所谓,可你现在进来了,你自己看看,那些人是否如你所想?你离开景德镇五年,这五年里发生许多事,有了许多革新,市场也早不是当初的市场,这道门槛纵然你进来了,也不难发现它早不是五年前的门槛,景德镇当下的现状,可以说任何一个位置都虎狼环伺,有着其特定的危机,便是洛文文一个小小设计公司,整天也没个消停,何况纯元瓷协?一个站在改革风口的权威组织,你指望里面水有多浅?不妨跟你交个底,纯元每一年都有一笔项目拨款不知所踪,其数额大到你不敢相信,这笔钱去了哪里,你想过吗?”
“你究竟想说什么……”
“赵亓的下场你已经看到了,想想四世堂,想想你的前途,你真的有足够的本事和我叫板吗?”
十一月的几场秋雨接连而来,兰桂被打得七零八落。徐清想到鸣泉茶庄那一夜,再看眼前深不可测的男人,心一点点沉到谷底。
“你的意思是,如果接下来我还不识趣的话,你会用对付赵亓的法子来对付我?”
“四世堂为什么会给你参与竟稿的机会,你应该没有忘记吧?我既然能给你,就能再拿回。”
“你吓唬我?”
既要拿回去,当初为什么给她?那些个夜晚,那些为了所谓误会而摇摆的夜晚,当真只是她自作多情?
“为什么?”徐清不解,“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百采改革?你就打算用这样一种糟糕的、弄虚作假的方式实现它?”
程逾白轻摇了摇头,上前一步看着徐清。他欣赏她的纯真与勇敢,只这个世界往往太过残酷,既要天真,又要真实,哪有这么容易?
“徐清,你说你不是傻子,那你怎么就不能明白,九号地也好,古陶瓷村重建也好,百采改革亦或任何一场改革,只要是人为的活动,就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我所能做的唯一就是让它存活下来。只有先存活下来,才有徐徐图之的可能性。”
“什么叫做先存活下来?利用这些关系互相掣肘的时候,你考虑过将来吗?你想过所谓存活,要面临怎样的取舍吗?如果这些你都没有想过,那你怎么能够保证百采改革一定是正确的?你如何对结果负责?”
“我是谁?我就是一个普通人,要怎么做才能对所有人负责?徐清,坦白说,我无法对任何个人意志负责,包括你,也包括我自己。”程逾白俯身迫视着她,“你常说我不能理解你的处境,无法体察你的心情,那你何尝理解和体察过我?我从出生那一天起,就在一种无言的传承里,百采众长,取法乎上,我是为此而活着的……”
程逾白目光森然,像极庙宇前那一尊童宾石像,“当你质疑我的时候,你可曾将心比心,体察过我的意志?”
徐清看着他,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他身上有一种她不能理解的使命感,或者说,这种使命感在她的生命里没有程逾白那样强烈。
“百采众长,取法乎上”是程逾白活着的理由。将此宗法推行下去,惠及景德镇乃至全球陶瓷手艺人是他的信仰。
他说过的,他不会怀疑自己的信仰。
“我……”
“你不用解释什么,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你认同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有非此不可的理由。我在纯元瓷协经营多年,如果当真对你动真格,你已经不可能在这里挑战我的权威了。徐清,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们的同学情谊或者有那么一点点超出同学的情谊,让我容忍到这里已是极致,接下来第四次讨论会,我会让你看到我的决心。”
他相信第三次讨论会上他们已经达成某个共识,改革势必要流血,究其根本是看割谁的肉,放谁的血。
程逾白再往前一步,与徐清已经近到不能再近。
他无声无息地看着她,身后风卷残云,枯黄的秋叶随风乱作一团,尔后纷纷掉落。它们掉落下去,在程逾白脚下。
忽然之间,徐清悲不自胜。
在那一刻,她恰如入了秋开始泛黄的叶子,终有一日也会掉落,甚至凋零。
使她凋零的、踩着她的、绞杀她的。
也会是程逾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