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分烧、做两行,烧的流程一般就到上釉为止。
“怎么上釉啊?”
程逾白看她左右摸摸,又去碰釉桶,挣扎了半分钟,还是随她去了。他抬起手,遮住眼前的阳光,眼睛半眯。
“碗的施釉方法是最简单的,放釉桶里蘸一下就行了。”他实在没什么耐心,“你怎么这么多问题?你不是去工厂待过吗?”
徐清不说话了。
之前为了盯蝶变生产进程,她在工厂待了三天,然而只是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并未在心中留下什么痕迹。
工厂属于半手工半机械,有模具坯具,基本瓷泥往里一倒就能成形,不靠人力拉坯,倒是会有专业的师傅负责俢坯、利坯,亦或拼接譬如茶杯的手把,球瓶的圆肚子和直脖子,高脚杯的底座等等,各种工种分门别类,更利于工业生产,不像他,基本是一个人负责全部流程。
完完全全凭借一双手,化腐朽为神奇。
她真的见过,也就认了,心甘情愿地认了。
程逾白看她不再没话找话说,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你为什么没有出席内调会?”
徐清也沉默了一会儿,说:“虽然元惜时拒绝了你,但你想要实施贿赂是既定事实,即便我出现在那里也无可厚非,不是吗?”
“原先我也以为你会出现。”
“程逾白,不是所有人都一样。”徐清低头看影子,太阳底下他们的影子都在发光,“我有我的底线。”
他不想成为跟乾隆皇帝一样傲慢的人,她也是,虽然她兜兜转转走了许多弯路,但南墙是自己撞的,撞了才知道有多痛,有多深刻。倘若因为一时私心,让本不公平的世界,在她手上平添更多不公,恐怕她更没脸去见地下的爷爷了。
四世堂出现在《大国重器》,就已经是爱与和平的奇迹。
奇迹需要守护。
程逾白凝睇着她,那个女孩,那个女人,和五年前的她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样。她变得更加美丽,也更加深邃,原来那么自我,仿佛全世界都背叛她,抛弃她,一身反骨往前冲,现在竟也可以安静地同他坐在一间小院,喝茶谈天,偶尔打会儿嘴仗……这是他从未敢想的一刻。
“我收回那天说的话,你是爱陶瓷的,也爱景德镇。”程逾白想着如果吴奕在这儿,一定要说一句,迷途识返,尚未晚矣。
徐清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在不易察觉的角度,她的嘴角微抿了抿,有笑意浮现。
元惜时没有说错,景德镇是个奇迹古都。那天他说到瓷泥,要经过相当繁复的流程才能将矿石变成不子,釉料也是一样的,要从大石头火攻火烧,再粉碎做成釉果,再将釉果和釉灰混合,陈腐、淘洗,按一定配比加水,最终才能调成釉浆。
其间每道工序,都凝结着千千万万匠人的智慧,可见一件成瓷有多不易。
有些古老的配方年久失传了,后世无法再复刻,所谓仿古,本是对古人智慧的致敬,是对一种永恒美学的肯定与流传,可赝品的倒卖破坏了仿古原有的价值,也让市场秩序受到冲击。
徐清在一瓢饮待了一阵子后发现,程逾白的每件仿古瓷底座都有一瓢饮的标识,且他完全依靠手书,每件瓷器都不一样。
也就是说,他的仿古瓷根本不可能作为赝品在市场流通。
而他的胃病,似乎也不是“夜夜笙歌”而来。你光看他那个人,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和“工匠”离得那么远,可他却把自己扔进作坊,没日没夜,宵衣旰食,和“工匠”离得又那么近。
徐清看不透他。
同样,他也看不透她。
他们像是宇宙里两颗遥远的星星,像是1793年英国和中华两种高雅而又互不相容的文化,在互相发现,互相靠近,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创造奇迹。
徐清没有想过会有那样一天,也许有生之年都不会有。
晚上回到家,她两只手臂酸胀地抬不起来。
似乎是为了报复她不问自取喝光他半袋极品雪芽,一整个下午程逾白都在让她捶瓷泥里的气泡,小七为此甚至气得上火,嘴里长了三颗大水泡。
一想到小七气鼓鼓的样子,她就觉得好笑。
换了身衣服,她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椰汁,一边用冰块冷敷消肿,一边捣鼓咖啡机,叮叮咚咚在厨房折腾半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