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稚柳眉心一紧,仿佛明白了什么。
“你会拉坯吗?”
“我只玩过陶泥。”
“你知道陶泥和瓷泥之间的区别吗?”
徐清知道他不会凭空提起这个,遂看他:“相差很大?”
“嗯。”徐稚柳解释说,陶泥质地柔软温顺,随便谁都能做个水杯出来。瓷泥就不一样了,强硬有韧性,不学个一年半载做不出东西来。利坯更是技术活,尤其利薄胎,非常难。
他了解过行情,现在景德镇的利坯师傅都是高收入阶层。
“早期瓷器的原料是瓷石,类似一种白色的石头。一开始用地表的瓷石,用完了之后就开始挖地下的。地下的深层瓷石可塑料性差,靠拉坯成不了薄胎,瓷工就发明了旋坯技术。”后来发现地表瓷石被风化后形成的泥土,也就是瓷土,化学成分和瓷石大同小异,“等地上、地下的瓷石都不够用了,就开始用瓷土,不过瓷土粘度不够,没法成形,只能把剩下的瓷石掺进去,形成瓷泥,后世称二元配方。”
旋坯技术和二元配方都是陶瓷史上重大进步。
徐稚柳跟踪过程逾白一段时间,他这人很奇怪,没什么传说中的金屋藏娇和夜夜笙歌,除了在一瓢饮的作坊埋头苦干,只要出门,他去的地方大多是各种市场,瓷石、古玩,鬼市,凡是摆摊的地方都能见到他的身影。去过几次,他大致了解现代的物价,程逾白买瓷泥,倒也不都豪横,一两万一吨的瓷泥会买,几百块的也买,单看做什么风格、需要什么呈现方式的陶瓷。
徐清听他讲才知道原来她玩过的陶泥,真的只是玩玩而已。
她知道程逾白有一点说的很对,原创和手作确实是景德镇当下集成店的最低门槛,那些陶瓷人不仅承担了设计师的角色,还承担了手作人的身份,他们才是大浪淘沙后留下来的一批景漂。
徐清感到一种模糊的讽刺:“不会拉坯很糟糕吗?”
徐稚柳说:“古老的时候,人类为了创造出一种可以盛食物盛水的容器,发明了瓷器。在当时没有设计师这个职业,清朝也没有,设计师就是存在于坯户里很普通的一批匠人,他们做这个行当,就要学拉坯,在拉坯的过程中为器物创造造型,加以修饰。这么说吧,它是在人类的手作中产生的。”
简而言之,没有人不摸瓷泥就做出东西来。
陶瓷的出现,由来就具备功能性、实用性,而现代设计师需要考虑的则不止这个层面,还有装饰性、美观性、陈列等等。
设计师和手作之间的距离可能很小,却很微妙。这也是徐稚柳刚刚才发现的问题,一直以来他将程逾白视作对手,与徐清同仇敌忾。他也好奇他们的故事,不知曾经发生了什么,以至徐清和他站到同一阵营,他毕竟视梁佩秋为杀生宿敌,而程逾白对于徐清算什么?他想过很多,唯独没有想到,“华而不实”的其中症结会是“手作”。
“你……”
他刚要开口就被徐清打断:“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特殊性,不是吗?你知道洛文文那栋大楼有多少设计师吗?故宫文创、商超文创,艺术馆、历史馆,天文馆文创,这些哪个不需要设计师?”
她的职业当然有其存在的必然性,否则她这些年获得的成绩算什么?
徐清说,“或许景德镇有它的特性,个人作坊,原创工作室,集成店,这些优先走到了大众视野,其所代表的手作力量被市场认可和夸大,但我依旧认为时代不一样了,设计师才是未来市场的核心价值。”
徐稚柳看她目光坚决,不置可否。
徐清也一下子跌回谷底。
后面再说什么,她都三心二意,整个人心神不定。一夜过去,徐稚柳看天边浮出鱼肚白,厂子里的工人陆陆续续下班,就把蜷缩在角落的徐清叫醒。
他大致看了下工期进展,推测把货交齐至少还要两个大夜。
“你不要在这里干熬了,回去吧,睡一觉再来。”
徐清其实没睡着,闭着眼睛混混沌沌的,脑子有些转不动,盯着少年朦胧的轮廓,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不能走,经销商们催得急,我怕厂长浑水摸鱼。”
“那这样,你打电话叫夏阳过来,也不能光靠你一个人,万一身体吃不消,垮了怎么办?”
理是这个理,徐清没再犹豫,给夏阳交代了情况,让他过来接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