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不由地艳羡,“你是不知道,我去年参赛里里外外都打了招呼,结果临到决赛杀出好几匹黑马,都是跟你一般年纪的,光是拿的奖就把我砸晕了。”
她说自己就是年轻时比赛参加得少,吃了这个亏。“那时候不长记性,心比天高,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总觉得这些个比赛都是表面功夫,无用交际还浪费时间。现在年纪大了,认清了现实,咱就是这么个人情社会,自古以来讲究那一套,一个个比赛奖杯往头衔上堆,甭说大师了,神都能给你造出来。”
徐清望着垃圾桶,杯子浅口溢出水迹。她想起茶水间同事们自用的杯子,大多是陶瓷质地,各有特色,有好几个还是设计师作品。虽然这些设计师只有很小的圈子很少一部分人知道,但总归有人看得到他们。
“你别不爱听,我知道年轻人气性儿都大,你现在这个年纪懂交际已经算好的了。说好听点咱们是设计师,说难听点,景德镇遍地都是设计师,大大小小,谁好谁坏,谁高谁低都说不清楚,只有头衔和奖杯说得最清楚。假清高没有用,你说是不是?”
“什么算假清高?”
“这得先看清高什么意思。你要当它是个贬义词,那就是高傲,不拿眼睛看人。你要当它是个褒义词,就是品德高尚,不同流合污。这年头还有风骨的人太少了,多是贬义范畴里的,有点本事就把自己放在神坛上。不过呢,这种人看得明明白白,也不可恨,最可恨是一边清高一边端着,既想名利权势,还想留点风骨,简而言之,既当又立那种。”顾言问她,“你是哪种?”
徐清恍恍惚惚出了顾言办公室,一个人躲进楼梯间。
顾言话说得不好听,可句句都是大实话,真计较起来,她是后一种——假清高。
寥寥几句话,被人盖棺定论先前拿到的所有奖项,扣上“内定”的帽子,她随即感受到一种侮辱,不知是对设计师的侮辱,对景德镇的侮辱,还是对自己的侮辱。
有很多年轻设计师,到现在还找不到正规的投稿渠道,甚至无法入门,被人骗去金钱,骗去作品,一无所有,精神、肉身无处安放,最后只有一个下场。她曾经为摸清“网络投稿”的门路而狂喜不已,无比虔诚地祈祷过回信,一个邮箱每天刷新几百遍,联网又断网,到处问人信号好不好,甚至抱着电脑睡觉,还蹲电子城门口等开门,第一个冲进去修电脑。
事实证明,她的作品确实躺在垃圾站无人问津,要么已阅却石沉大海。从傲慢变得自知,开始认清一些现实,可能是人长大的一个标志,然后不知不觉地接受、妥协,被同化,做一些别人都在做的事情。
顾言给她打比方,流量和新人,哪个更是票房保证?大家都知道选流量,即便新人更贴近角色本身,更会演戏,他们还是会选流量,因为做选择的不是制作方,而是市场,是市场选择了流量。她也一样,市场选择的一二三要求他们必须得有匹配的历史辉煌,所以她利用媒体给自己造势,增加辉煌,完全可取。
是这个道理吗?可如果当初不是刚好有一些比赛,愿意给年轻人机会,她怎么可能做到顾言所谓“这样的年纪”,就有机会得到内定名额?到目前为止,至少还没有哪一场比赛,明晃晃地把“内定”贴她脑门上。
她双手捂住脸深吸一口气,伏在墙上轻声问自己:她到底在做什么?
“你犹豫了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徐稚柳出现在身旁。
徐清哑然:“我……”
“你在想,要不要让许小贺停止媒体造势?”徐稚柳声音平静,也早已不复昨夜,“蝶变进入内部评审阶段,有可能遇见强劲的竞争对手,这个时候如果出现利好的舆论风向,也许是扭转局面的关键。你不是想拿冠军,以此进入纯元瓷协吗?”
徐清抬头看他:“如果你寒窗苦读十几载,临门一脚得知自己早已内定三甲,若要拔得头筹,得让百姓为你请愿,为你写万民书,即便那是你渴望至极的位子,你也会……”
“我会。”不等她说完,徐稚柳出言打断,“重要的是,只有坐上那个位子,才能施展抱负,为百姓谋福祉。个人的荣辱于我而言,不算什么。”
他不是没有为黑子斗争过,不是没有为杨诚恭,为景德镇瓷业的清平之象努力过,不是没有奋不顾身地守护过那些冬夜里的可怜人,可结果又怎样?当年徐忠痛骂他妇人之仁,而今他站在她身旁,俯视其一朝一夕,方知昔日之优柔,有多可笑。
他藏在袖中的手逐渐攥握成拳,“《大国重器》的直播事故并非没有扭转的机会,我看到许小贺被人带走,听到许家父子的谈话,也看到程逾白出现在演播室,如果我第一时间告诉你,就算无力挽回,至少也能为你争取多一点准备的时间,可我没有。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羞辱你,而是想让你看清楚——徐清,你没有任何退路。”
可即便如此,她仍在犹豫不定,甚至在听到摩冠杯内定后,想要放弃争夺冠军。
徐稚柳不由地想起昨夜种种,心下喟叹:“徐清,我曾走过你走的路,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你的摇摆和挣扎,我不愿意向安十九屈从,他就以我家人性命相要挟。我不得不屈从他,结局又如何?比起一死了之,我至今还活着,活在另外一个异世,纵原来的世界仍在需要我,怀念我,可于我而言又有何用?我甚至不能回归乡里,叶落归根……那么,那些是出于愧疚还是心虚的怀念,有什么意义?能延续多久?于我,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他和母亲、阿南、和他的故乡,甚至小梁,永远无法在同一片月色下了,这才是结果。
徐清呐呐半晌,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