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乾隆五十五年 立夏

三春七夏 巫山 1641 字 2022-10-21

夏瑛一愣。

愣住的又岂止夏瑛一人。任谁也没有想到,不久前还在与徐稚柳称兄道弟的安十九会说出这么番话。

“既无功名,对景德镇瓷业也无甚贡献,甚至不是御窑厂的工人,即是一个输了比赛就要寻死的小民,当真值得提前开窑、损失万千去捞那点可能早就不存在的尸骨吗?若他当真化为灰烬,皇上兴许才会敬他还有几分匠心骨气吧?”

他这话说得明白,若被征召进御窑厂给皇帝打工,没有功劳还可以说说苦劳,可他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民,景德镇多得是这样的小民,虽然“徐稚柳”三个字家喻户晓,但他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自尽了,非但不能为自己正名,反而还输了一个匠人的风采,甚至不如一个小民!此事若真计较起来,即便没有停火,夏瑛都可能吃个监管不力的瓜落,就更不用说挑战皇权去救这样一个小民了。

这样一个小民,不值一提的小民,如黑子一般,死了亦可无名无姓、亦可随便侮辱践踏的小民,值得吗?

当然值得!徐忠在心里大呼,稚柳啊,我明白得太晚了!过去你总叫我离安十九远一点,我不听,离了天子十万八千里,权阉就是景德镇的天!我敬畏他,畏惧他的权力,在阿南事件后,我甚至庆幸他替我出手管教你,甚至感谢他让你留了下来,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安十九有多么的无情无义!他是多么可怕的人啊!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事,而今你已死了,他甚至还要鞭你的尊严、你的人格,你对江西瓷业的付出,稚柳,我悔矣,我追悔莫及啊!

我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竟是和湖田窑对立的夏瑛敢于挺身而出说句公道话,这偌大人世,还有谁甘冒杀生风险为你正名?没有了!我怎能继续沉默下去!稚柳,今天我便要化身为矛,哪怕舍了这条老命也要为你挣个清白!

就在徐忠颤着手重重搭住椅背准备起身时,一人冲了进来。那少年提着长长的衣摆,跌跌撞撞地往里冲,绊住了脚再不断爬起来,一边冲一边高呼:“他值得!”

他值得,再也没有比他更值得的人。少年冲到内厅不管不顾地抓住徐忠的手,“快,快跟我走,快让他们停火。”

浮梁知县一看安十九面色铁青,立刻斥道:“放肆!”旋即招呼两名衙役,上前制住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民。

梁佩秋被一左一右钳制,按住跪下。他奋力挣脱,从怀里掏出个物件高高举起:“立刻停火,否则我、我就砸碎它。”

众人定睛一看,这不是已经决定作为万寿瓷进献皇帝的春莺夏蝉青花碗吗?不是上交御窑厂收起来了吗?他从哪里拿回来的?

梁佩秋不理会对方的诘问,只反反复复道:“停火,立刻停火,我要见他……我要见他!你们快给我停火!”

哪里还能见他?莫不是也失心疯了?安十九讥笑一声,一个两个的都让他觉得刺眼!他照旧漫不经心把玩着玉扳指,声音却叫人发冷:“都说你们势不两立,到底是传言骗了我,还是……人骗了我?”

他想起那个在雨夜亦不卑不亢的青年人,曾与他分庭抗礼,亦曾为他马首是瞻,只锋芒过盛,到底是把双面刃,用着伤心又伤身,还要时刻提心吊胆,防着他什么时候倒转枪口。

幸好死了,一了百了。

最好烧得再久一点,连灰都不剩。

安十九想起来就高兴,只梁佩秋一言不发地盯着他,那目光叫他不悦。他不喜欢被威胁,遂又问道:“若不停火,你当真敢摔御瓷?”

他声音一沉,自有浸淫宫廷多年的威严,是一种上位者自然而然的气势,仿佛是吓住了梁佩秋。左右衙役见状,趁其不备上前去抢青花碗,梁佩秋却早有准备,动作更快地往旁边一闪,直冲梁柱而去。

猜到他要做什么,众人皆惊,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少年两手抱着青花碗,头笔直地撞上梁柱,然后滑落在地。一抬下巴,额上血迹斑斑,独独双目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