氏勋历经坎坷,少年时代的热血和天真早就已经如同烂疮般被彻底割尽了,他如今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心中所想,全都是世事的险恶和人心的狡诡,若非为自己境遇的瞬间改变还残留着刻骨铭心的创痛,他很可能即便认出了假是勋的真实身份,也仍然缄口不言,而把这个秘密永远深埋心底。因为他曾经多次提醒自己,那夷人小子不知道有了何等奇遇——难道真是神仙指引他的吗?——如今贵为二千石高官,与自己相比,一在苍穹,一在泥涂,想要揭破对方的真实身份,实在是万分艰险,稍有不慎,自己想要苟延残生恐亦不可得矣……
然而,那被欺骗、被冒用身份的仇恨,那复仇的火焰,就如同干草垛上的一点点火星,一旦燃起,便瞬间填满了整个心胸,再也无法熄灭。
只是理智尚没有被情感所彻底蒙蔽,氏勋一时激动,向柳毅道出了真相,随即便被拘入柴房。在柴房中度过的整个晚上,他辗转难眠,越是思忖,便越是冷汗涔涔,难以自已。易地而处,倘若自己是柳毅的话,会不会愿意揭破假是勋的身份呢?那对他又有什么好处?自己与柳毅非亲非故,只是一个门客,甚至一个家奴罢了,柳毅有什么理由要为了自己去得罪一名二千石的高官呢?即便成功,就真能动摇假是勋的地位吗?
换了是自己,即便真氏勋是自家至亲,恐怕也未必愿意冒这场无谓的风险吧……
氏勋越想越是恐惧,并且也逐渐理清了前后的头绪——夜半无人时分,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倘若公孙度想跟朝廷翻脸的话,那么有很大可能性,柳毅愿意帮助自己去揭穿假是勋的真面目;而倘若公孙度欲与朝廷握手言和,则自己很可能成为柳毅讨好假是勋的牺牲品……
氏勋进入柳府已经年许,自然在府中也有一些自己的亲交好友,或者酒肉朋友,于是他便利用翌日朝食的机会,请前来送食的仆役传递出了消息去。那边公孙度斩杀二袁,然后又与是勋进行了简单而隐晦的谈判,此时柳毅已经下定决心,将要斩氏勋之头以谢是勋,但他还并没有机会亲自返回家中办理,而且就在公孙度驾前,也暂且没有办法把决定传递回府。斩杀二袁的消息并不可能仅仅限定于辽东上层,而对中下层保密,因而讯息比柳毅本人更快地便进入了柳府。
自然有人将此消息传递给氏勋,氏勋虽然早有所准备,亦不啻遭逢晴天霹雳。于是他在友人的援护下,匆匆忙忙遁出柳府,一口气便跑到了襄平城外。
这是一个大晴天,湛蓝的天空中万里无云,偶尔得见禽鸟穿梭,广袤的大地上植被茂密,因为就在城侧,所以行人辐辏,颇为热闹。然而此时氏勋的心中却是漆黑一片,天地虽广,自己还能够到哪里去呢?难道必须躲藏到这天地的尽头,躲藏到汉境之外,去隐姓埋名地做一辈子农夫不成吗?张岐害我父而夺我产,但那夷人小子却直接褫夺了我的出身,相比较起来,那更是使人无法轻易放下的深仇大恨啊!
不报此仇,枉自为人!而且若不报此仇,自己的人生就要彻底沉沦,再也无法恢复昔日衣食无忧、鱼肉乡里的士人生活了!
他狠狠地咬着牙关,他对自己说:吾不甘心啊!
试想起来,在得知真相以后,还愿意为自己去冒险揭破假是勋的,大概只有伯父是(氏)仪了吧——身为一家之长,他岂能容忍家族的血脉为他人所篡夺?既然已经探听得是仪现为登州刺史,那自己不如去登州寻他……只是,伯父被那恶贼蒙蔽已久,又该怎么取信于他呢?
氏勋考虑了很久,最终下定决心,背起简单的行囊便迈开脚步,逦迤向东行去。他必须返回乐浪,返回列水岸边的旧日家园,去寻找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证据——或许是父亲的遗骨,或许是尘封已久的少年时代的回忆。虽然他也知道,此行艰难万分,但即便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也一定要找到证据,然后启程前往登州——若非如此,痛苦将一辈子咬噬自己的内心,即便活着,那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对于这些事情,奉使成功、风光无限返回柳城的是勋自然一无所知,他根本就察觉不到有一道浓重的阴影正逐渐逼近自己的人生……
此番出使,前后也不过十日而已,等回返的时候,柳城中的境况已经有了很大改变——统而言之,曹操已经基本站稳了脚跟。后军陆续抵达,胡汉降人也大致稳定了下来,曹操从中遴选出三千精锐胡骑充入自己的阵营。此外,他还曾经派遣曹休前往阳乐,去探查辽东军的情况,曹文烈回来后直截了当地禀报道:“辽东军无可惧也。”
就诸侯军队而言,辽东军也算一时翘楚,居于北地,民风剽悍,又与乌丸和高句丽多年相争,互易或者抢掠了战马无数。但比起扛着王师的大旗、又在中原各地厮杀数年的曹家精锐来说,仅仅这些长处是不够的,曹休认为辽东军散而不整,韩忠勇而无谋,加上并没有做好跟朝廷全面开战的准备,故此若真的交起手来——“我可敌其倍也。”即便两倍的辽东军,也未必是咱们的对手。
所以曹操重拾自信,盛情地款待了前来探听消息的柳毅。柳毅此来,肩负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劝说曹操尽早退兵——别再跟辽西呆着了,以免擦枪走火。当日公孙度也曾经询问过是勋这个问题:“既斩二袁,则未知丞相何日还朝?”是勋没法拿出确切的撤兵时间表来,只好随口敷衍:“丞相荷天下之重,自不能长居边邑,但二袁首级到,即退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