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封妈耳熏目染,心志日坚,以栊翠庵为化外之净土,视释妙玉同化身的观音,敬诚之意常常溢于言表。
妙玉气象庄严,清水出芙蓉,天然在雕饰,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封妈妈未敢亲近,相机只向其师姐妙见问询佛法,叹诉心肠。
是夕妙见打坐已毕,出禅关回房安寝。见封妈顾影嗟叹,问他缘何如此,封妈妈道:“见师傅你说立地成佛,玉师父说法不外求,一个叫人放下,一个劝人求己。”妙见笑道:“你这话有些意思。放下执着,佛光自现;贪嗔痴妄,遮天蔽日。”
封妈妈喟然道:“偶无儿无女一个寡妇,无处立足,遭人嫌恨,现在世人眼里,都是造孽遭报应。远的且不论,此来贵府讨钱,就存有私心——还未知我们宝二爷来不来京呢,就打他旗号,实在是说干女儿不是肠子里爬出来的,靠不住,想要冒领银子去养老。
世间罪孽,都从这非分之心上来:史侯府的鼏老爷本性难移,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又娶了邢三姨填房,大抵也只是三天热炕。每虑及此,偶便担心玉师父。
鼏大老爷伙同张如圭,与他们两家的姻亲暗相勾连,算计了玉师父的祖业,一门心还要算计玉师父的人,赌咒发誓:‘除非他不回南边,贾府一辈子护着他,或者死了!’”二人捐却机心,彻夜长谈,听见晨钟方散。
妙玉佛前在行朔望之礼,供的是一点犀乔梅花雪,花香晶莹雪,雪润剔透花。封妈妈进来一跪,忏悔其罪,知无不言。妙玉听来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封妈妈碰头求告:“师父救我!”妙玉道:“畸零之人妙玉自知偏僻浅陋,不堪为人师表,你来的日子也不短了,汝心既虔,我来请家师示下,看我这代师收徒的主意合不合先师心意。”
说罢,沐意静体,玄鉴幽微,通天人之际,告先师之灵。点犀乔内雪融水浮梅,妙玉目观象机,心演神算。心眼两合,说是应准了,当下代师收了封妈为徒。异日上西门外牟尼院剃度了,摩顶受记,法号妙闻。
妙闻得知师父圆寂于斯,寄灵在此,发愿在此守灵,日夕诵念贝叶经卷以自赎。妙玉情知栊翠庵终非久留之地,遂如了他的意。
邢夫人问知封妈已去,方将此一件擅收门人、徒耗银米之事撂开手。坐上轿子,去吃岫烟的回门酒。
姑嫂二人叙过寒温,邢夫人心有所虑,咳声道:“去了二妹岫烟两个,还有一个淘气爬爬子。所幸这阵去了南边叨扰他三家姐,省了我的心。早晚回来,我耳道里又不得静穆了!”
爆竹声声脆,新姑爷到了。小夫妻进来磕了头,翁婿厅上吃茶去,岫烟陪姑妈母亲说话儿。问到迎春,邢夫人悍然变色道:“提他我就来气,好在不是我生的,现世不现我的世!”因问岫烟妯娌夏金桂、小姑薛宝琴的奸强滑坏,要侄女拿迎春做比例,“万事起头难,一开始不要他狠过去,最是要紧。不然,习惯成了自然,养媳妇有的到你做!”
邢舅娘虽非大家之子,天分中些微却有些见识,心说不然,不好出语,且听女儿道:“姑妈放心,大姑小姑二位姑娘,早先都认识,我们三个彼此皆有尽让,再和气不过的。那边大嫂子,逢年过节外,日后见面总归有限。偶然在婶子跟前碰见,他是大嫂,我是兄弟媳妇,我自然敬他。”
他娘听了,笑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家和万事兴,听你这话,娘就落心了。”因向邢夫人说道:“众人拾柴火焰高,全兄弟成家立了业,望他收收心。我们做兄嫂的,有心无力,只好凑凑言语——还望姑妈凑几个,帮娘家兄弟治宅子讲个媳妇。”
一句话戳在邢夫人肺上,只见他瞠目道:“他是成器的么?你们空口白牙只知说白话,长眼睛也不看看他的生像儿!他要走正道,还等到今朝?就是拿银子堆,我也给他堆了女人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没个算计,不留后手,成日家昏天黑地吃死酒花酒,妓院就是他的家,婊子是他媳妇,还买宅娶亲作什么!”
岫烟见他耿性又犯了,忙来斟茶。邢舅娘虽知不可为,可又不甘心,因又道:“姑妈说的是。全兄弟娘老子去世早,我们长兄为父,长嫂当母的没教导好他。眼见着他不成人干着急,求姑妈拉一把,或许还可归正。年前我问他,有无看上的姑娘,他竟说看上了贾琼的妹子四姐儿——”
犹未说完,邢夫人一口抢去,“糊涂油筑了心的!我是什么辈分,四姐儿又是什么辈分?就是肯卖辈分,四姐儿生的那样,琼哥儿把妹子捧在手心,又会来钱,睁眼能把妹子往火坑里卖?你们鼏姑爷的妹子望门寡,不然倒是一门现成的回头亲。可话又说回来,不是没人要,你全兄弟要人没人,要家私没家私,也轮不到他!”
黄天腊月,赴席吃了一肚子气回来,邢夫人一见了翠云,喝住便问:“王善保家的呢?”翠云回禀:“他接了太太放的利钱来,他孙子潘又安跑来找去了。听见说,是去求鸳鸯去劝司棋开口吃饭,开口说话。”邢夫人听见“鸳鸯”,破口大骂:“那不识抬举的淫妇,求他作甚?活该拿大耳刮子去打他才是!当日他哥嫂好话劝尽,他也不听,还听谁的?从前犯着老太太,如今还惯着祖宗做什么!”
翠云以实道实:“琮三爷说老爷说了,‘狗急跳墙,不许鸳鸯寻死’,所以潘又安求他祖母去求彩霞。袭人素云同去劝过鸳鸯,鸳鸯原答应去瞧司棋,赶上老太太生病登仙,两下里就耽搁下了。和鸳鸯好的也还有,可是,琥珀在他身边;紫鹃是林姑娘的丫头,翠墨是三姑娘丫头;玉钏和我们这边不对付;剩下彩霞麝月,彩霞落难,人有恻隐之心,而且鸳鸯司棋,都是嘴硬心软的,烦他跟鸳鸯一道去劝,不独鸳鸯不好推诿,司棋也难驳他的回。”
邢夫人心说在理,冷不丁问:“这是谁的主意?”翠云道:“琮三爷问嫣红和我,我据实和三爷说了,三爷要我告诉潘又安,我托费嬷嬷告诉了。”邢夫人颔首,“你这话说的是,告诉的也是。你去回老爷,说我今儿高兴,贪嘴多吃了两钟酒,头晕不自在。说忠兄弟夫妻都要我代问姑老爷好,说薛蝌岫烟正月里还要来给姑老爷磕头拜年。”
翠云答了三四个是,道:“隐姓埋名的胡君荣瞧了嫣红的病了,老爷命我来回太太,拿银子去打发。琮三爷在书房陪着。”邢夫人老大不快,又不敢驳老爷的回,只嘟囔:“不是我犟着回来,若在娘家兄弟家吃晚饭,你们也留郎中吃饭过夜不成?不生男,不生女,接二连三,生病生的不断!这头痛肚痛心口痛,真真假假,依违两可,都是断不准的,焉知就不是装的?”
絮絮叨叨拿个戢金方匣来,打开看着,却不肯放手。中间想起一句要紧话,问:“你才说的利钱呢?”翠云道:“太太不在,王善保家的擅自不敢做主,又怕有闪失,随身带了去了。”邢夫人这才拿出银子道:“我先垫上,回头你去官中支了这项来,交到我手上!”翠云答应着接了去。
贾赦离索居丧,阴阳失调,礼法所系,又不得闻乐观优作遣。东府打扫了宗祠,光禄寺关了宁荣二公的春祭赏来,换上门神、孝联,贾珍来请大老爷去主祭。
恭请了贾母神位遗影上去,邢夫人在槛内领班,青衣奏乐,传荤上素,大太太一一摆上供案,带领一众女眷三叩首,祭奠诸妣。礼成,贾赦发下话来:宁戚勿奢,可免皆免。
邢夫人上房袭地铺满素毡,地下放着象鼻三足珐琅大火盆,炕上逢中设了黑猞猁狲皮的靠背,铺着大白狐皮坐褥,秦显家的扶邢夫人上去坐了。两边又铺狍子皮褥,邢夫人让王夫人并后廊下的两个妯娌坐了。
凤姐用雕漆茶盘献上茶来,尤氏亲捧与邢夫人,李纨捧与王夫人,许氏与贾芹之妻分别捧与炕上另外两位。地下两厢对面放有两溜十二张交椅,铺着羊皮褥,上面坐的,另由嫣红翠云上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