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之疑一波方平,一波又起,看着殷勤的赵捣鬼,梁伟锁心道:“这郎中和那李瓶儿非亲非故,何以如此卖命?要知他替李瓶儿上下奔走,若叫夫人知道时,连他家房子也要扒了!他舍身破业,甘冒如此大险——莫非其中有甚情弊?我须得先问清楚了!否则我若帮老爷捡回一枯绿帽儿来,那真是自寻死路了!”
虽然这赵捣鬼生得有些歪瓜裂枣,但架不住女人闺闱寂寞,急切起来时,甚么黄瓜茄子也不管不顾了,这一点却不可不防。因此梁伟锁又背起了手,上上下下将赵捣鬼打量了一百二十眼,纤毫不差,仔细入微。
尽管当时没有发明医学上的爱克丝光,但赵捣鬼还是觉得自己被洞彻了肺腑。正忐忑间,却听梁伟锁森然从牙缝儿里往外蹦字儿:“赵太医,你好大胆!”
梁伟锁平日里迎来送往,察言观色,日积月累地趋炎附势,早已炼出了一双见微知著的锐眼。他此刻已经将赵捣鬼周身上下所有表情形态,尽皆锁定,但凡赵捣鬼有丝毫弄鬼处,心意生于内而形于外,都逃不脱他这双管家级的火眼金睛!
赵捣鬼吃了梁伟锁这一吓,心中就是一惊:“莫非我在哪里露出了破绽?啊呀!若真如此,我死不足惜,却须坏了西门大官人的大事!”
但赵捣鬼打小由走街蹿巷的游方郎中起家,最是囟煮的鸭子——肉烂嘴不烂,虽然心虚了一分,但赵是不利的局面下,越要涨起气势!因此赵捣鬼将胸脯一挺,摆开堂堂之阵,亮出正正之旗,昂然道:“管家大官人此言何意?小人却是不明白了!”
虽然只是瞬息之间,梁伟锁却是眼中一亮:“啊哈!这赵捣鬼果然有鬼!”
当下把出贪官诈唬犯人的腔调,阴森森冷冰冰地道:“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明白!当真把明眼人做瞎子看吗?若从实招来,还有你的宽解处;若还敢铁嘴钢牙,莫怪三木之下,王法无情!”
一听“王法”二字,赵捣鬼想到自己残废的腿,又想到清河的黑狱,再想到屈死在饿鬼李彦口中的无数冤魂,血往上涌,大声道:“我赵捣鬼行得正走得端,这世间便真有王法,也辖不到我的头上来!”
梁伟锁心中一怯,暗想道:“这赵太医怎的突然如此凛然气盛起来?却不像是个心中有鬼的!”
但既然敲起了锣鼓,就要把戏唱足了全套,因此梁伟锁坚定了心意,重整金鼓,再竖旗枪,喝道:“既然你如此说,本管家便将你真面目喝破,叫你遁形不得!我来问你——世人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又说‘无利不早起’!你一个生意场上的郎中,和那李瓶儿两不相干,何以冒着得罪贵人之险,前来大名府为她奔走?此中不能无弊,你说!”
赵捣鬼听了,暗松一口气,心道:“世上原有这等龌龊人,把万物万事都看龌龊了。也罢!我便也顺其意龌龊一回,同流合污之下,其疑自解!”
当下把脸向天上一抬,傲然道:“本人行医,秉承杏林遗风,念天地之仁慈,做病患之父母,急人所急,想人所想……”口中说得越来越却听,声音却渐渐柔弱起来。
梁伟锁精神大振,心喜道:“有破绽!如此看来,虽无大奸,亦有小弊!”
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梁伟锁立时将桌子一拍,打断了赵捣鬼的滔滔不绝,冷笑道:“如今医德败坏,无有下限,禽兽坐诊,魔鬼赎药!一片颓风之下,你还在这里虚辞假意,粉饰太平,却能瞒得了哪一个?快快从实招来,免你皮肉苦楚!”
被梁伟锁当头一喝,赵捣鬼气势顿挫,当下缩了肩可怜巴巴地用大拇指顶着自己的鼻子尖儿,细声道:“管家大官人,虽然医道如大人所言般黑暗,但凤毛麟角有良心的大夫,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