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子一听,可当真吓呆了,忙把手缩了回来。她扬起头来,涨红着脸说:“娃子,我把自己给你了,你要怎样,我会依你。”她用劲亲他一下,又亲一下,按照彝人风俗,掀起裙子盖住了自己的脸……
娃子紧紧抱着阿霞,亲她的眉毛,亲她的眼睛。问她:“小冤家,你不怕死?”
“死就死在一道!”
“我要怕死呢!”
“骗不过我的眼睛。怕死的我才不理他!”
娃子又亲她。她把他一推,坐起来,拢拢头发,问他:“娃子,你可晓得,除去你我还有个丈夫。”
“怎么,你出嫁了?”
“嫁了两年了,那个娃娃今年八岁”她揪起一根长命草,在手指上绕着,像讲别人的事似的,冷冷淡淡地说:“我嫁过去那年,在那里住了三个月,那个鬼娃子,拖着鼻涕,衣服都不晓得穿,可晓得男人要打老婆!我烧焦了一个洋芋,他当着一屋亲眷叫我躺下来,骑在我身上用手里的木头娃娃敲我脑壳。”
“你爹怎么舍得这样待你!”
“那娃子家是大黑彝,有四百个白彝,六十条洋枪。不嫁不行,打不过他们。”
“他儿子这样小,娶媳妇作啥子?”
“我爹爹枪法好,成了亲戚,打冤家就要去替他开枪呀!他怕啥子,儿子大了再娶年轻的好了,多几个亲戚,打起冤家来,声势更大些。我公公有七个老婆。”
“你总不回去?”
“婆家打鬼,作摆就回去,平常不去。”[注释7]
“以后呢?”
“以后我们死在一起。”
娃子又把她紧紧抱起来。谁也没听见这时喊声从四处逼近了。原来阿霞婆家大伯,带人来接阿霞作摆去,到家里没找到人,这才又领着人,带起枪,摸到这里……
等到老黑彝赶来时,娃子和阿霞已经被捆绑起来了。
“明天,把他们用牛皮包起来处死!”婆家大伯咬着牙,手里拨弄着德国手枪,又对老黑彝说。“你要带三千银子给我家洗羞,明天不到,后天我们来洗山。”[注释8]
阿霞和娃子被捆着带回来了。老黑彝用皮鞭朝两个年轻人抽打起来。打着打着他突然扔下皮鞭,抱头哭了一阵。发了一会儿愣,随后就踉踉跄跄地走出去了。没一刻工夫,六家白彝屋顶上都起了烟,着了火,寨子里哭叫连天,鸡飞狗咬。老黑彝回来的时候,满脸油汗,一刀挑开阿霞的绳子,喊道:“女娃儿,挺起来,逃命去!”
“爹爹,你……”
“我老了,跑出去没活路。白彝娃子我全放了,寨子烧了,拼到死了。”
就这样,一匹猛马,驮着两个青年人连夜出了凉山。可是哪儿是他们的立脚地?彝人见了彝人追,汉人见了汉人打,官府抓他们,地主拦他们。在这地区立脚的乡绅,都知道一对奴隶送进山里能换多少银子。为了减少目标,他们把马扔了。昼伏夜行,一路往北赶,想越过摩天峰到川西去。腊月间,一帮穷困的盐巴客人在草鞋坪堆里救出了这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被天地恶神全部遗弃了的人。
苏醒过来以后,盐巴客人围着野火给这两个年轻人出了主意:“川西也去不得,你想想,能呆得住,我们还背盐巴跑边吗?倒不如就在这六神不问的草鞋坪搭个茅棚住下来!我们来回也有个落脚地,你们的口粮,大家帮帮就是。只要辛苦些,还怕活不下去?别看山高天寒,只怕比守着那些官府豺狼好些。”
三
好山!不走这座山,万想不到世上有这么多颜色。只说绿吧,山坡上的毛竹是半透明的绿,杨树的叶子就像玻璃似的亮绿,大森林深处的柏树是墨绿,着了阳光的马尾松是金绿。还有水呢,水里映的树木草丛,另有一番绿色。突然间,万绿丛中闪出一树盛开的红山茶,就像深海里着了一把火。草丛里,林深处,不时传来被惊动了的动物逃跑声,冷不丁从眼前一闪,就蹿过去个什么黄毛的东西,吓人是吓人,可也使你忘记疲劳,丢掉寂寞。不知不觉,太阳爬到当头了。浑身热乎乎的,皮大衣、小棉袄,全成了累赘……我觉得老板把这座山形容得有点过分了。
渐渐的,树叶黄了,草少了,仿佛从盛夏一下子进入了深秋。森林露出了边沿,脚边坡下,挂上了白云。我看看表,已经走了四个钟头。这工夫停下吃饭未免早些,就又继续爬山。
树更稀了,只剩下三两棵松柏,零零散散的荒林。这阵子我觉得饿了,四外望了下,想找个合适的休息地方。在我两侧,左边是回荡着大片白云的深渊;白云下边似乎有风声,也许是水声,踢一块石子下去,满山谷像打雷似地呼隆隆怪响。我终于在右边找到了一片稍平的坡坡。便坐了下来吃干粮。吃着吃着,忽然发现周围这片坡上长的不是野草,也不是灌木,却是麻。这地方会有麻?我惊异住了。掠一根搓搓,嗨,地地道道上好白麻,跟我脚上那双线耳草鞋麻一样。再看看脚下的土,也是翻过的。而且掺杂着烧透的草灰。我的兴趣来了,顺着麻地攀上去,这才看见,周围的灌木,几乎没有一棵没有刀斧斫过的痕迹。在一堆败叶中,还扔着一条八成新的麻绳头。谁上这儿来打柴、种庄稼?看看表,知道我已经走了六个小时。水打鼓的居民绝不会跑五十多里路上这儿来种麻的,他们那里,山下森林那么富饶,谁来研这些荆棘枝枝条条?兴许附近有人家,老板的话不可靠吧?
我又出发了。往上走了两个小时,树光了,没有寻到人家,而山上却刮起了风,风里还夹着雪粒,真是透骨穿背的凉,不一会儿,四周白茫茫一片,没有了路。就见挡在面前的是直上直下几十丈高的一架冰梯,上边每隔二三尺远有一个圆洞,那圆洞看来最多能放进半只脚去。两边呢,全是光溜溜的石板,早叫雪水粘得溜滑溜滑了。莫非我走错了路?
回想一下,我一直没看到有岔路,路是没错。试着往上爬吧,脚刚一蹬冰洞,就滑了下来,险些没掉进山涧里去。回去吧,不甘心,不回去,往哪儿走呢?正在为难,从背后又兜过一阵风来,吹得我站不住脚,只好就势扑到冰障上。这一扑可真是“绝路逢生”,我的手竟意外地摸到了埋在雪下边的一根茶碗粗细的绳子,而且这绳是从顶上吊下来的。我拉住绳头试试,它十分结实。这才明白原来这段路就是这么个走法。于是我把住绳,脚踏着圆洞,一步一步往上攀行。累得我像炸开了肺似地喘个不停,只好伏在冰上休息一会儿,一看表,已经爬了一个钟头了。往上看似乎还有一半路,再回头往下看看,我的天!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人高吊在半空中,假若一失足,真会粉身碎骨呢!
再往上爬,胳膊、腿,全没劲了。天眼看要暗下来,满山遍谷是冰雪,一片寂静。在这茫茫的大山中,只有我一个人,真感到异常孤单!
我这时才相信老板说的“你走走就晓得了”是指的什么。走夜路那到底是在人的世界活动。可是这里呢?雪,石头,石头,雪,竟连第二个生物都看不见,整个宇宙都异常寂静,简直像处于洪荒世界!
傍黑天,我来到了摩天峰下的草鞋坪。这里真是只有草鞋那么大的一块平地,座东朝西,立着三间小竹棚,竹棚上糊的泥巴已经剥落了。屋檐熏黑了。门口一个木楔上还挂着三两双草鞋。见了它,我突然惊喜地想到这里住的是山下店老板说的“空中一家”吧?我情不自禁地高声叫着:“老板,来客人了!”推门走了进去,谁知屋里黑洞洞,静悄悄的,和屋外一样,一点生气也没有。我打开电筒一照,四壁空空,只见墙上有几个白字:
敬告各位好友:在中央民族访问团和清风县政府帮助下,我们下山安家了。二十年,多蒙惠顾,才得延命。无从报答,留下木柴四十斤、草鞋二十双,请随便取用。各位若到清风县,请务必来舍下一叙,竹索桥头,新房三间,门口有红山茶一棵为记。
刘云汉
看下边写的日期,知道他们走了已近三个月了。我顿时浑身无力地坐了下来。这回我是真到了洪荒世界,老板说的那对青年夫妇拥抱冻僵的景象仿佛出现在我面前……正这时,外边有了沉重的物体轧碎雪块的声音,顺门口望出去,只见一个宽宽矮矮的东西,迈着笨重的步子,朝小屋走来。看那轮廓,八成是一头熊。我忙往门边一闪,隐在门后,问声:“是谁?”
随着哗哗啦啦的一阵木材落地的声音,那个黑影的身体就瘦下去一大半。一个粗壮的人形现了出来。他喘吁吁地喊道:
“我是山下的二娃子哟!”
四
二娃子是到雪线下弄柴火去刚回来。他来到山顶还是早晨十点钟光景,看看老汉全搬了下去,本打算返回水打鼓,又一想不如就近弄点柴来打个尖,明天一早索性再到清风县去看个究竟。
现在他摇摇晃晃地搬着木柴,气哼哼地说:“幸亏碰到我哟,没有火,这一夜还不把你冻成冰棒棒。”
我们烧起火来。火光下我看出二娃子竟然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一身蓝竹布棉衣,扎着白头帕,浓眉大眼,厚厚的嘴唇,像个画里的好汉。慢慢的,冻青了的脸上有了红色。
我问:“这山上要打点柴也这么难?”
“这就不是人住的地方!除去喝风方便,吃雪省心,你一路没看见?周围几十里连根草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