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坪

寻访画儿韩 邓友梅. 4215 字 2022-10-18

公路没修通以前,从四川雅安一线进凉山,有两条路。东路平坦、绕远,走马帮;西路从水打鼓,翻过摩天峰,到大渡河岸,一路二百里,云中走,雾里行,净是盐巴客人。那年为了一件紧急工作,想尽快地赶上凉山,我贪了近道儿,竟也走了这西路。

头晚上,住在山下的小寨——水打鼓。么店老板听说我要一个人过山,先就倒吸一口凉气。

“你这同志胆量不小噢!”

我说:“听人讲,这山上只一条路,走不拐的!”

“是了,路是走不拐!”

“野牲口多些,我有枪!”

“虎子豹子是有些,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

“那还怕啥子?”

“你走走就晓得了。不过,我可不放你。”说到这,他忙着上门板去,便把话头撂下。我心想,单人走夜路走过多少次,大白天还怕什么?当兵出身的人,腰里别支二号“自来德”,走遍天下也不怕。

第二天拂晓,老板捧着竹筒水烟袋,一路咳嗽着来找我,没进屋门就喊道:“客人,吉人自有天相,你放大胆走好了,有了伴当了。”

“伴当在哪里?”

“进山了,昨夜三更天山下的二娃子打门前走过去了,我是今早才听得人讲。”

我想,夜里就进山的人,如今至少走出四十里了。

老板看出了我的心意,就唠叨起来:“同志,你是头次走摩天峰,不晓得这一路的艰苦。我老汉祖辈住在水打鼓,还没看到过单身客进山的。我这店是三月不开张,开张活三月。盐巴客人早先都是三二十人一伙,三个月一趟来回,平日里没得人走!雪线以上,漫天飞雪,草不生,树不长。坐上一刻,腿就冻得僵硬,打起瞌睡,人就叫雪埋上了。那顶上空气稀薄,人爬到那里气都喘不过来。人多了,相互有个照应,人少了,只怕凶多吉少。二十年前,有一对青年夫妻从凉山跑下来,走到草鞋坪住了下来,行路人也就有了站脚、打尖的地方了。背盐巴的人这才多了起来。可这半年来,有两帮客人过去,都没有回来,我担心草鞋坪上的刘老汉搬到南坝子上去了,客人只好改从东路回四川。老实讲,若不晓得二娃子夜半进了山,没有伴当,我是不放你走的。你知道,过了草鞋坪,还有一截更艰险的路。这回,在草鞋坪,你一定会追上他,他是去那里探亲的。”

半空里的一家人,引起我的兴趣来。这时,也不过四更多天,看看没有工夫,我就逼着老板给我讲他们的来历。

老板呼噜呼噜地吸着水烟,有章有节地讲了下去。

刘云汉是个孤儿,十八九岁上跟着跑边客人背货物进了凉山。那功夫跑边的,外号叫作“耍蛮子”,进山以后,多半连骗带哄。结果,惹翻了彝人大支头,把他脱个溜光,扔到山峡涧里去了。剩下个小刘云汉,几经转卖,落到一个小支头罗洪家作了锅庄娃子[注释1]。这小支头只有六家自彝[注释2],另外有个姑娘,叫罗洪阿霞,比锅庄娃子小两岁。

娃子成天围着锅庄转。打柴、背水、烧洋芋。阿霞坐在向阳地方弹合合[注释3],眼睛闪来闪去,光挑娃子错失。

“娃儿,这洋芋烧得不透。”

“怎么会不透,拿都拿不起了。”

“娃儿,你把我这辫子打得好松!”

“嗬!再紧头皮都要扯破了。”

可是不行,阿霞说:“不然,我去告诉爹爹,叫你在雪地上跪一夜,头上浇满冷水!”

娃子见过,有次对门白彝喝醉酒,见了阿霞没下马,罗洪就叫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夜。不光是头上浇冷水,手里还要捧一根铁犁杖咧。有什么办法,落到这个鬼地方,天王神也失了法术。

开春后,罗洪叫娃儿去刨园根地。路上碰到豹子,娃儿把镐头跑丢了。他蹲在向阳坡上发愁:跑是跑不脱,谁听说卖进山里的奴隶跑出去一个过?莫说汉人,就是彝人跑出这家也要落进那一家。

“咦……阿坶里日牛哟……”山背后一串歌声,阿霞捧着一把花,带着粉红绣领转了出来。娃儿要躲,已来不及,便扭过脸去。

“好娃儿,见到主人家不行礼,倒要背过身去!”阿霞沉着脸说,“我去告诉爹爹!”

“滚,滚,滚!”娃儿气呼呼地转过脸来,“去告,去告!老子反正只有一个死,死也比跟你这蛮子一道过活好受些!”

阿霞后退一步,睁大眼睛,看看他。反而柔声柔气地问:“娃儿,你哭啥子?想家了?”

“……?”

“啊,我懂了,镐头丢了?”阿霞见娃儿急成这样,嗤的声笑了,“呆娃娃,这怕啥子,回去不要讲就是么。给我拿着花。”

娃子垂头丧气跟了回去。谁知等了一天,两天,三天,老黑彝从不提起镐头的事。六天头上,黑彝要去打猎,阿霞也吵着备马。老黑彝笑着说:“娃儿,不要备她的马。上一次你把镐头交给她打兔子,兔子没打上,她把我的镐头也丢进山涧里去了。这次再打不中,怕要连我的马也给抛了。”

娃子又惊又喜,他充满感谢地望望阿霞。阿霞在黑彝背后红着脸一笑。唉,这一笑又给娃子招来了祸事。要不然,他怎敢在打辫子的时候,冒冒失失去抚摸一下阿霞的脸啊!

“娃儿,你好大胆!”阿霞站起来,一甩百褶裙,冲出屋,接着院里就传来老黑彝一连串的吼叫声。

“娃子跪下来!你汉家人不吃苦不晓得规矩咧!你可是碰了我阿霞的天菩萨?”[注释4]

娃子晓得阿霞说话又拐了弯,连说“我不是故意的。”

“故意的就杀了你了!还要你跪?”阿霞绷着脸说,“跪下,下次就晓得了。主人家的头不是娃子动得的。”

第二天,阿霞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仍然坐在向阳地方,闪支着一双大眼睛喊来喊去。“娃儿,向东!”“娃儿,向西。”娃子一声不响,叫做啥做啥,只是不抬眼皮——手脚你支使得,心意你支使不得!从今以后,别想看我的笑脸!

十月二十四,稻山坝上赶孟舞会[注释5],老黑彝一清晨就带着两个白彝赶会去了。临走嘱咐娃子代几棵树回来,给匠人旋碗和匙勺[注释6]娃子背上斧头上山时,太阳当头了。很奇怪,怎么一早上没听见阿霞呼叫?等过了林子,右边树丛里,见有个人影一闪,蹲了下去,他这才知道她又打主意闹什么鬼,便头也不回,径直往深处走。看看要到树林那端了,她的脚步又在后边嚓嚓地响起。他火了,把斧头一扔,就地坐下来,回头喊道:“你说,你要怎样吧!不惹你你就来撩人,碰你一下,你就尖起嘴巴告这告那。我是你耍笑着玩的嘛?”

阿霞不言语,走到对面坐下,两手捂上脸,投到了他怀中。

“你作啥子!”娃子气呼呼地推开她。

“你,你什么都不懂!”阿霞哭泣着又伏到他身上,埋着头说,“在家里你就动手动脚,我不吓你一下,鬼晓得你要作出啥子傻事来!你晓得不,我们彝家有规矩?汉娃子偷了彝人姑娘,两个人都要牛皮包起活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