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议论一阵,又劝我一杯酒。老李从衣柜里拿出件新衬衣叫我换上,说是表一表乡亲之情。那时日本纺织品奇缺,三年的配给票加在一起才能买一件人造丝衬衣。这礼物是很贵重的。我高兴得再三称谢。是否就在这一阵忙乱中把血型符号掉了,已记不清楚。
造反派听了,很不满意。他们说喜多村等三个人,明摆着是国际间谍。同时为德日两个法西斯服务,很可能还和苏联的克格勃有关系!他们请你吃饭,是拉你入伙,你接受了这个邀请,头一天就出卖了大量军事、政治、经济情报,连榛子面多少钱一斤都说了!那件衬衣,就是你出卖情报的报酬,你自己也说了,那是件贵重礼品。资产阶级唯利是图,会白送你贵重礼品?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爱吗?你应当交代你回国后还跟他们有什么联系,拿白布条作联络记号是什么时候约定的?这一次喜多村秀美来找你是什么任务?
这件事给我带来的麻烦,没兴致细说它。奇怪的是章组长一边要我承认是特务,一边却去陪秀美他们串连,而且连一起吃饭的发票都拿来向我“报销”,说是替我招待了外宾。一个月后他给我送来一张照片:说秀美走了。照片是留给我作纪念的。这张照片也实在妙,确有纪念价值:喜多村秀美穿着红卫兵的假军装,戴着红袖标,高举红宝书作“三忠于”的姿态,日本妇女那副温良恭俭让派头,一个月功夫消磨得剩不下多少,确已是“不爱红装爱武装”了。只是仔细审视,比纯牌红卫兵们眉宇间尚少几分杀气。更妙的是,她还在照片后面题了字:“兄长!祝你继续革命不落伍。”我这里在交代怎样向她出卖情报,她那里却在表示要“三忠于”,已经有点牛唇不对马嘴了,这“特务联络员”竟然鼓励我继续革命,岂不古怪?我问章组长这该怎洋认识?他得意地说:“你看看,经过我们造反派耐心的工作,连她都在毛革命路线的感召下觉悟了,你还坚持反动立场吗?彻底交代吧!想一想后果!”
一晃就过去了好几年。“狗打石头人咬狗”的局面也并没有维持多久。“”垮台了,比他们上台所用的时间少得多。而在后期,章组长又忙于跟自己老婆离婚和追求一位香港来的打字员,对我放松了追问,这笔糊涂帐终于往“”头上一推了事。
从牛棚出来之后,在待分配的闲暇中,翻看过时的“参考消息”,又想起了喜多村秀美。那时小报上,登了一些外国红卫兵武装闹革命的事。其中也有来自日本的消息。我虽不敢和外人议论,可心中颇有怀疑“枪杆子底下出政权”、“农村包围城市”这一套法宝。在地窄人密,通讯、交通很现代化的日本,当真也“放之四海而皆准”吗?一看到秀美那张穿绿军装、举红宝书的照片,我就忧虑:她会不会贸然参加那些扔炸弹、劫飞机之类的事去?会不会碰到什么意外的遭遇?她那年已七十岁的父亲又怎么样了?女儿会不会和他划清界线、一刀两断,像我们中国许多家庭那样演一出悲喜剧?
我注意阅读来自日本的每一行新闻。可是找不到有关她的消息。
一九七七年,我恢复了工作。有一天外事部门打来电话,说一个日本来访团体和翻译要见我,问我见不见。我急不可待地问:“是喜多村秀美吗?”
“对!”
“能马上见她吗?”
“马上可不行。她后天才有时间。到时候我们派车来接你吧!”
我答应了。可是这一天我心乱得什么也没干下去,急于想知道她近两年的情况。
从恢复工作以来,为了把我这半残的身体弄硬朗点,我坚持步行上班,起得相当早。早晨路静人稀,常会看到大白天不易见到的稀罕事。外事部门打电话来的第二天,是个有雾的清晨。我上班时经过天安门前,走过金水桥旁,听见有个女人的哭声。无意间向哭声起处望了一眼,发现坐在地上的竟是个穿墨绿色连衣裙,头发蓬乱的日本女人。是不是走错路找不到宾馆了?是不是钱包叫人偷走了?虽说忌讳仍然很多,心有余悸,但总还有一点中国公民的责任心,不能昧着良心假装不懂日本话。我就走过去问了一声:“您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吗?”
女人抬起头,擦擦泪看了我一眼,随即叫了声:“兄长!”接着就拉着我的手大哭起来。竟然是喜多村秀美!真想不到,也真没办法,似乎她每次和我见面总要把我放到个尴尬境地上!上一次是那个样,这一次更蹊跷,天刚亮,在天安门广场,一个外国女人拉着你的手哭……我简直手足无措了,有点着急地问:“你怎么啦?说你明天才有时间见我,怎么今天倒有空在这里哭,你疯了?”
“幻灭了。哭我自己,可怜我自己!”
“说明白一点不行吗?”
“还用说吗?”她指指东西长安街说:“红海洋没有了!语录牌没有了!揪斗牛鬼蛇神的红卫兵队伍没有了!世界革命的中心在北京,可是北京不革命了……”
如果是中国人说这些话,我可能一句把就她顶回去,更可能一个耳光打得她头脑清醒些(我没真打过人,可是在想象中打过人,而且把人打倒了。这种想象直到近年才消失。它是从我挨章组长的第一个耳光时开始产生的)。
我说:“原来我以为你是个有志于革命的青年,是善于思索的人。没想到竟这么轻信。相信一件事十分轻易,否定一件事也十分简单。”这一句带责备的话,倒起了止哭的效果。她猛地站起来问我:“这是你说的吗?我是称呼你兄长的!”
“我就是以兄长的身份来指责你的!”见她没有说话,我又问:“你在中国能呆多久?”
“‘友好之船’要走沿海三四个城市,总共二十天。”
“你在这二十天里把你的眼睛转到普通中国老百姓身上去:工人,农民,老干部,知识分子,看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和你上次来时有什么变化!如果你愿意,也可以问问他们对现在党中央的政策是什么态度!你可以从我开始。你上次来时,为了嘱咐你自己分辨章组长的话,我得冒险说日语,现在我可以站在天安门前充分阐述我的观点!你不觉得有什么变化吗?我身边还有监视的人吗?”
“唔!章组长?是你那个朋友吧?后来领我们和红卫兵串连的、给我们讲革命道理的那个人?”
“对。”
“我倒想再和他谈谈。听听他的看法。”
“你见不到他了!”
“怎么?被监禁了?”
“监禁他有什么意思?”
“为什么见不到?”
“他不在国内了。”
“你说什么?”
“他随他的妻子去香港了。走时请了一年探亲假。已经两年半了,连信也没来过。”
“世界上有这种事?我不敢相信。”
她冷静些了。说九点钟要陪“友好之船”的人访问参观,要我送她到宾馆去。路上我问她近年的情况。她说上次回去后,就放弃了学位考试,全力搞革命了。她们一伙人处处打先锋。她自己曾两次被捕,遭到了警方的监视。而普通的日本群众,却不理解她们,怨她们过左、过激,破坏了斗争的统一部署。她们很苦闷,认为这么干不是解决日本问题的好方法,想单独组织游击队,准备武装斗争。她们几个人全是中等家庭出身,没吃过苦,身体也不强,所以决定先从锻炼身体入手。夏天爬山,冬天滑雪,每到体力不支时就集体背语录、背毛诗词:“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在一次登攀富士山时,她脚一软从半山上跌了下来,造成脑震荡,进了医院。在医院住了一年,仍然一看书就头疼。所以出院后就被她父母送到京都的三笠山下住疗养院。一住整整三年。出来时世界变了样子,原来一块准备拉游击队的人,有的找了工作,有的回校读书,大都认为那是狂想了。还有几个坚持这条路线的,却转入了地下活动,总之是找不到了。她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好,所以找机会再到中国来取经。可没想到,中国已成了这样。
过了一会儿,她像想起了什么,站住脚问我:“那位章组长真去香港了?”
“走了两年了。”
她怔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要是真的,我还得大哭一场。”
“这也值得你一哭?”
“你到宾馆就知道了。说不定有个奇迹在等着我们呢!”
她拉着我进了宾馆,直奔饭厅。进了饭厅,有许多空位置,她却不坐,领着我到坐满人的几个桌跟前去转悠。转着转着嗓子里“嗯”了一声,领我径直走到靠屏风的一个桌前站住了脚。
那桌上,一个穿米色西装,留长发、大鬓角的男人正专心致志地在切荷包蛋,他感到背后有人在注视他,停下刀叉回过头看看,随即满脸笑容地站起来说:“是喜多村女士吧?怪不得昨天我越看越觉得眼熟。吃过饭我想来打听一下,您已经走了。”
秀美回过头来向我作个眉眼,那人也把目光转到我身上,这次是放声地笑了:“文学家先生!从报上看,你是很得意了!”他伸手到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拈出两张名片,给了我们每人一张:“兄弟这次是代表岳父来谈生意的。请多关照!”
名片上印着:“香港龙风贸易公司驻京代表章德正。”